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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15)

怡红院诸人原为离别在即,正各自抱头痛哭,听了这话,倒觉欢喜。他们父母知道,也都欣喜异常,便托了宋妈妈牵头儿,带了春燕的娘何婆子等人一同进来与贾母、王夫人磕头。贾母起先并不知道缘故,及细问过,知道是宝玉的主意,反觉喜欢,笑道:“我就说这孩子心善,行出来的事硬是与别人两样。”众人也都随声附和,说是“宝哥儿竟是个佛托生的,所以生来就与人不同。”贾母听了,更加欢喜。

谁知二月十二正是林黛玉芳诞,他虽不喜闹热,然三年前宝钗及笄时凤姐原为操办过,如今少不得也依例照办,大观园里早又设下筵席戏乐,诸姐妹各有礼物奉赠,不过是或书籍字画,或针黹顽意,不必细表。正看戏时,忽然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也说贺林姑娘千秋,又抬了一只荷叶碧玉缸来,里面养着两尾北溟金鱼,都有三尺来长,说是北静王妃所赠。贾母命人接了,道谢。心中暗暗乩掇,照理贾府侄甥女生日,王府无须送礼,且又送得如此丰厚有余。私下里向王夫人、凤姐说了,也都不解。

过了两日,贾政下朝回来说:“今日遇见雨村,言语间向我问起外甥女在家诸事,又问许了人家没有。我想他虽是外甥女的业师,如今妹夫早逝,他与林家早已没了瓜葛,况且又是个女学生,这些年也没听见说起,如何忽然这样关心起来?所以只含含糊糊的答了他。”

王夫人讶道:“如此说来,老太太果然猜得不错。今儿老太太找了我跟凤丫头去,说起前年春天,宫里有位老太妃病殁,咱们都去随朝入祭,借住在一个官儿的家庙里,就与北府里眷属隔壁。他家赁了西院,咱家赁了东院,北静太妃原跟老太太提过,说要为王爷纳位侧妃,必要门第、模样儿都过得去,还要才学好。说是王爷在家常说的,从前唐太宗时有个妃子徐惠,中宗有个上官婉儿,玄宗有位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能诗擅赋的,就连宫女里还有个韩翠苹红叶题诗,如今才女竟绝迹了不成?一个美人儿,纵有天仙般姿容,若不知诗书,也是无趣,好比花再好,没有香味,也只好用来糊墙。所以发誓必要找个才女为妃子,娶进去,立时便请赏封诰,与王妃比肩的。算起来这话说了也有两年多,想必为的是国孝在身,便拖了下来。如今三年孝满,只怕要旧话重提,莫不是看上了林姑娘,要请贾雨村作媒?”

贾政想了想,拍掌道:“听你说的,八成便是这样。老太太怎么说?”王夫人道:“老太太的心思也难说得很,看意思好像舍不得林姑娘出去。凭心讲,北静王有权有势,年纪又轻,才貌又好,少妃雍容和气,也不是那一味量窄好妒轻狂拔尖的,果真林丫头能嫁作王妃,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不如你得空儿劝劝老太太,办完了林丫头的事,还要给宝玉提亲呢。”贾政应了,垂首闭目,独自在窗下养了一回神,便往贾母房中来请安。

此时李宫裁、王熙凤等都在贾母座前承奉,李纨又说些贾兰的文章进展与贾母听,说学里塾长都夸他有才情,贾母听了,十分喜欢。忽见贾政进来,李纨、凤姐忙都回避了。贾政请了安,禀明贾雨村之事,说是“只怕一两天内就要登门求聘的,到时果然明白提出来,咱们却是应与不应?若不应,倒不好拿话回他的。”

贾母听了这话,正合着前日的光景,心下十分烦恼,低头寻思一回,只得道:“我实话说与你吧,宝玉的婚事,我早已看好了一个人在这里。为的是年纪还小,不便提起。如今林丫头已是及笄之年,我原打算过了这几天就要同你商量的,不料北府里倒抢先一步,快在我头里。”

贾政听了,便知贾母之意,是欲留黛玉长在府里,与宝玉亲上作亲的,忙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只是自从薛大姑娘那年端阳落选,娘娘几次透出话来,虽未说破,老太太未必不明白。如今又有北静王府这件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岂不两全其美。”贾母不乐道:“娘娘既未说明,倒不好乱猜的。横竖过两天就是十六,椒房眷属入宫探视的日子,我便与你太太往宫里走一回,当面问准娘娘的意思就是了。”贾政不便再说,恭身退出。正是:

长恨鸳鸯难比翼,羡他蝴蝶又双飞。

☆、第五回 逞英豪卫若兰射圃 叹薄命金鸳鸯送花

却说贾母为了北静王爷提亲一事,心中百般为难,便欲往宫中求准元妃旨意。到了二月十六日一早,贾母起来,鸳鸯打起半帘,琥珀进来叠被铺床,外边早已备下热水,玻璃用银盆盛着送进来,鸳鸯伏侍着洗漱过了,梳头理鬓,敷脂抹粉,珍珠端进银耳汤来,贾母也只吃了半碗。这时候请安的人已经一拨一拨儿的到了,且不敢进来,只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夫人等得不耐烦,因见鹦鹉喂鸟,便问道:“老太太今儿起得比往常晚些,可是昨儿睡得晚了?”鹦鹉笑道:“睡得倒早,只是睡不实,起来躺下几次,直到三更才睡实了。”凤姐不等王夫人说话,忙道:“我前儿原给鸳鸯说过,用木瓜汤洗脚,就睡得实了,难道不作效么?”鹦鹉道:“怎么不作效?洗过几次,睡得好些了。只是老太太嫌木瓜味腥,又不教洗了。”

凤姐正要再说,忽见鸳鸯打起猩猩毡帘子来,知道贾母已经妆扮好了,忙扶王夫人进门来。贾母这房子原是一共五间,三明两暗,西边两间是寝卧起坐更衣梳妆之处,最东边的暗间供着菩萨,有时贾母独自想心事,也来这里坐一会儿养静,外边明间沿窗下是条山炕,平日贾母就坐在炕头,隔着窗玻璃向外观望闲散,众人来请安时,也多在这里说笑。正中一间设着扶手靠背透雕云龙如意纹四围镶玳瑁的紫檀正座,座后有插屏,座前设几,供着炉瓶三事,只在年节下、或是待客,隆重其事时才在这里,平日不大停留。因此众人这时进来,便在这东边明间。

贾母见王夫人已换了朝服,十分满意,向凤姐道:“琏儿可起来了?”凤姐陪笑道:“琏儿再懒,也不敢误了进宫的大事。一早已经穿戴好,赶着请旨去了。”众人见贾母神色郑重,也都不敢说笑。

一时厨房送了早饭来,有玉田红稻米粥和鲜蘑鸡丝粥两样,鸳鸯等摆上炕桌,地下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高足几,几面刚好与桌面平齐,剔红福禄寿岁寒三友攒锦食盒里另有蓑衣饼、千层馒头、白马蹄、素什锦、腌鸡脯等十几样。众人也有炕上坐的,也有坐在地上椅子中的,各拣自己喜欢的吃了几样,又用过杏仁茶,便散了,仍留王夫人、凤姐在房中等候。鸳鸯又捧上贾母吃的益母膏来,也吃过了。又等了一盏茶功夫,贾琏方回来,却说皇上御驾铁网山春围,即日便行,元妃亦在伴驾之列,因诸事皆须准备,且容回宫再见。贾母听了,半日无语,垂首闷闷不乐。贾琏安慰道:“我已同夏守忠说了老太太的意思,托他代向娘娘禀明,想来不几日就有回话的。”贾母叹道:“如此,也只好等着罢了。”连王夫人、熙凤也觉失望,都安慰了贾母几句,各自散去。

隔了两日,宫里果然来人,却命将薛宝钗的年庚八字写个帖儿送进去,立等就要的。王夫人情知元妃旨意已定,喜动颜色,便撺掇着写了。贾母虽百般不愿意,却也圣命难违,只得命人用个泥金帖儿写了,交与贾琏,仍请夏太监带回。贾琏陪着夏太监用过酒饭出来,一直送出二门以外,欲上轿时,恰好宝玉带着李贵、钱启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扫红等捧着包袱,正等牵马来,见了夏守忠,避之不及,只得上前参见,李贵等也都向贾琏问了安。那夏守忠拉了宝玉的手只管上下打量,但见他貂裘革履,金冠玉带,面若傅粉,唇如施朱,虽无语而似笑,既俯首亦有情,不由笑道:“多日不见,哥儿越发出息得溜光水滑,就好比万岁爷御书房门前的那株海棠花儿一般。难怪娘娘视如隋珠和璧一般,每日嘴里心上的放不下。”又向贾琏道了扰,上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