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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20)

说着,惜春也穿苇度桥曲曲折折地来了,湘云道:“我去怡红院借钓杆,所以迟了;你住得这样近,怎么来得反比我还迟?”惜春笑道:“你也问清楚了再抱怨,我早已到了,为的是林姐姐说茶叶味儿有些陈了,所以特地回家另外取来。刚走到廊下,正遇见两只仙鹤对着起舞,便站着看了一会。”湘云道:“取个茶叶罢了,打发丫头回去就是了,何必又巴巴儿的自个儿跑一趟?”惜春道:“却又来,就是丫头不知道分辨,所以才拿了旧年陈的来,就要他们再取一百回,也不过是这样。”说着递给彩屏一个紫竹雕云鹤的茶筒。彩屏忙送与紫鹃煨上。

待斟时,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众人或收了鱼杆,或交与丫鬟,且过来洗手用点心,丫头们围着伏侍。惟惜春独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望着对岸芦苇丛出神。原来自入画被撵后,丫鬟们都知道这四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冷漠,竟是凛然不可亲近。惜春也知道众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饮,亦不与丫鬟取笑闲话。袭人见他无人侍候,忙拧了手巾来与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随便擦了两下,并无一语道谢。

袭人又剥了一只圆脐血橙送来,惜春这方笑道:“这会子并不想吃这个,你自己吃罢。”说着走出来,将篓中鱼尽数倾入湖中。那鱼在篓中困了这许久,一旦得了自由,反见迟疑,衔嘴吹沫,摇头摆尾了好一阵子,方“泼喇”了几声,游得远了。

众人也都来放了生,仍旧归座闲话。翠缕早数了一遍,笑道:“宝姑娘钓了一条狮子滚绣球,一条银梭子鱼,林姑娘一条锦鲤,一条青鱼,我们姑娘是一条大金鲤鱼,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篓子都空着,四姑娘最多,足的两条鳅鲫,一条鲮鱼。要说那些金鱼、锦鲤放了也罢了,鲫鱼同鲮鱼该留着,交给厨房里熬汤不好?”众人听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阵子,如何钓得反比我们多?必是你数错了。”宝钗道:“必没数错,四妹妹原比咱们心静,垂钓之道,考较的便是一个定字。只是云儿来得晚,也还钓了一条青鱼,三妹妹坐这好一会子,如何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也该罚。”

探春笑道:“我们自然认罚,倒不知那迟到不来的该不该罚?”湘云早接口道:“知道你再不肯便宜受罚的,不过想拉扯上我垫背罢了。就罚我作诗,如何?”黛玉笑道:“你这会子诗兴来了,倒推在他身上。既这样,就罚你作首好的来,若不好时,便把你也放进这湖里同鱼做伴去。”说得众人都笑了。

湘云道:“不过是作诗,我虽无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惧,只管命题限韵来。若作得不好时,再来闲话。”宝钗道:“也不难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东的韵,探丫头二东,邢丫头便是三江。”黛玉道:“一东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换一个。蕉丫头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韵;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时议定,彩屏早取了纸笔来侍候,湘云等各自思索,宝钗自同黛玉闲话,忽一转头看见袭人在旁侧耳出神,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袭人笑道:“我听见这水底下琮琮作响,又不像是水声,倒像有人藏在水里弹琴似的,所以在这里细听。”黛玉、宝钗都笑了,解释道:“那是山子野的戏法儿,每在潆流迂回之处,便着人于石脚上包了铜皮,流水过来时便有奏鸣之声,便和人家在树梢檐下拴铃铛听风是一样的道理。”

说着,湘云已经先吟得了,即索笔蘸墨,一时写成,众人看时,只见写着:

芦雪广垂钓限一东韵

缠绵濡沫绮罗丛,何似江湖一梦中。

瑶水琪山同日月,烟蓑雨笠共西东。

菱歌纨扇分兰桨,玉露清辉照画艟。

纵掷千金无处买,半轮明月一竿风。

众人看了,都拍案称赞,笑道:“只说作不得好诗便把他放生,原来他倒巴不得要往湖里去的。诗里说得倒是铿锵豪迈,若果然要你千金散尽,担风袖月,渔樵为生,看还这般说嘴不?”湘云笑道:“我果然有菱歌纨扇为伴,兰桨画船遨游,且遍历瑶山琪水,自然便是神仙了,就散尽千金,又何足惜?况且原无千金可散,落得大方。”

黛玉笑道:“千金易散,只怕相伴同游之人倒不舍得散的。你这起句原化的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倒也改得巧妙,只怕口不应心。”众人原不理论,听他说了,少不得又重新看过,湘云听他打趣,便猜袭人说的那话,只怕他也知道了,自然是宝玉悄悄告诉的,羞得拧他道:“偏你又看得真,想得到。”又道,“别只说我,他两个也都得了,且看蕉客的吧。”

果然探春同岫烟也都已吟罢誊清,便先看探春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三江韵

拨雪寻春落暗香,莲花漏尽滴回廊。

鱼书每向龙门寄,雁字常凭凤宇翔。

流水有心归大海,烟波无处望斜阳。

渔舟唱罢挂蓑去,却看梧桐栖凤凰。

宝钗赞道:“这用的是《淮南子》典故:鲔,大鱼,长丈余。仲春二月,从西河上,得过龙门,便为龙。自是越发豪迈了,只是不工些。况且这里也没什么大海,烟波,渔舟,梧桐的,何必学云丫头一味神游?”探春笑道:“我不说烟波大海,难道只就一沁芳溪大发豪情的不成?况且范仲淹生平未履湘楚,还不是写了《岳阳楼记》,他又何尝见过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万千气象?小杜《阿房宫赋》通篇都是梦话;连李青莲尚有《梦游天姥吟留别》,比起来,我已经是极之谦逊了,便不工些,也只好改日再眸而得之了。”

众人都笑了,因又看邢岫烟的,只见:

芦雪广垂钓限四支韵

春低杨柳柳低眉,银线金钩玉半垂。

芦管未能成曲调,杏花才可入新词。

莺声掩映玻璃脆,月影轻摇鹦鹉痴。

待到明朝风雨定,落红满地扫胭脂。

不待众人说话,湘云先笑道:“这一篇倒是句句实情了,只是意境不够开阔,未免失于闺阁气。正如《吹剑录》里评的,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先生词,则要山东大汉,唱大江东去。你看这满篇的杨柳、杏花、玻璃脆、鹦鹉痴,可不像柳三变的口吻?”宝钗笑道:“没见这样儿的,不等别人评论,自己先就标榜作苏东坡了。”众人又说笑议论一回,遂相约着往王夫人房中来。

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闲话,见他姐妹来,便住口不说了,且打发彩云拿甜碗子与姑娘们吃。宝钗道:“听妈妈说姨妈这几天每每多梦,三更天还不能睡实,不知吃了药好些没?”王夫人笑道:“好多了,正想要问你,前儿那药丸叫个什么名儿?从前没见过。记住了,以后也好叫菖哥儿、菱哥儿他们照样制去。”

宝钗笑道:“不过是麝香安神丸。说是麝香,其实是龙脑,倒不知是什么缘故。”探春道:“自然是因为这龙脑便是药中之君,所以怕在药名里露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样儿配出来,才故意行此鱼目混珠之计,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制药的也未免太小心过于,倒不如学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直叫个素香非麝丸也罢了。”众人都不由笑了。

正说着,只见凤姐红着眼圈走来,犹自用绢子拭泪,众人都忙接着。王夫人、薛姨妈因知道他从邢夫人那里来,只当他又受了委屈,忙道:“你婆婆找你去这半天,却为的什么事?”凤姐叹道:“孙家打发人来,说咱们二姑娘昨晚不小心崴了脚,从楼上跌下来,我婆婆因此叫我去商议。”众人听了,都唬的忙问:“可伤得重不重?”凤姐叹道:“若不重,他们怎肯叫咱们知道?如今太太已经打发二爷赶着去了,想来到晚就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