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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43)

麝月逐日煎了十全大补汤来调理,私下悄悄向袭人笑道:“他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姐姐只来唤了一声,倒比华陀、扁鹊的神方还见效,竟是起死回生呢。”那袭人也觉感慨,正是:

三生缘分自兹断,一缕芳魂何处招?

看官,你道袭人如何这时候来到,这些日子又去了何处?蠢物原先也自疑惑。直至王夫人携了袭人去慢慢问起,这才了然。原来那日抄检,因从袭人箱中搜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来,两王俱认出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北静王与了琪官,琪官又与了宝玉的,不禁都是一愣,又见那袭人虽然风鬟雾鬓,形容憔悴,却生得俏丽婀娜,眉目多情,便都心中有数,知道此鬟必是宝玉亲近之婢。北静王便有心要替宝玉保全这丫头,生怕待到案子审落时,倘若家奴充官变卖,倒不好设法的,便借口他病得沉重,令其兄花自芳领回家休养,趁乱轻轻发放了。

谁知忠顺王明知他有这番心思,便故意要从中作梗,偏不许他如愿,因看见汗巾子,便得了一个主意。次日即遣了家人往花家提亲,要那花袭人嫁与蒋玉菡为妻。袭人听说要把自己配戏子,急得只要去死,无奈花自芳两口子惧怕忠顺府势力,早已暗自提防,日夜看守,百般劝慰,说道:“你看从前北静王要聘府里林姑娘,林姑娘不愿意,索性一死绝了他这念头。所以府上才抄了,焉知不与这件事有关呢?若是当初痛快答应了这门亲,便有个山高水低,北静王自然要设法周旋,府上或许还不至落到今天呢。你如今也要学那林姑娘的样儿,以死抗婚,可知那忠顺府财雄势大,气焰又高,他见你这样,岂有不恼的,到时候更不知又做出什么事来?你便不替我们和你未满月的侄女儿着想,也该替牢里的宝二爷想想——忠顺王便不能把你怎样,难道还不能为难宝二爷吗?到时候你一死百了,他无处发泄,必定变着方儿把气出在二爷头上,你就忍心在天上看着二爷受罪?到那时再悔,已经迟了。况且我们虽然知道你对二爷情深意重,毕竟还没上头,仍在姐儿队里,不然求死也有个因由,如今冒然殉节,倒说不过去,徒然落人闲话。又岂是姑娘素日的心志?”

袭人听这话说得有理,气苦不堪,整哭了一夜,次日也只得随人开脸上头,委委屈屈的上了轿,径抬至忠顺府边上蒋玉菡住的小院里。虽是戏子娶亲,却也有一番张罗,粗吹细打,十分热闹。那琪官早知袭人之名,听说王爷要替自己娶他回来,虽觉踌躇,却也是愿意的。他原是风月中人,惯能伏低做小,比宝玉更加温柔体贴,是夜喝过交杯酒,打发了客人,掩了门,将蜡花剪得亮亮的,揭了帐子,挑了盖头,看那袭人乌云也似头发,桃花一般面孔,眉如新月,眼若横波,粉香油腻,兰麝喷袭,虽非十分姿色,也有七分人才,更兼身段玲珑,态度妩媚,灯下看着别有一种*。那蒋玉菡越看越爱,不禁意荡神驰,骨醉魂销,遂在腰间解下一条松花汗巾子来,正是宝玉当年席间所赠,温言软语道:“我与府上二爷原是至交,虽然你我今日之事原是王爷作主,不能违抗,你若果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宁可做个挂名夫妻,等到二爷他日出来,仍送你们团圆就是。”

袭人见了汗巾子,吃了一惊道:“那是我的东西,如何竟在你处?”琪官也诧异道:“我只说这是二爷赠与我的,所以拿给你瞧,也是见物如见人的意思,那里想到竟是你的?”袭人便也自箱底取出大红汗巾子来,问明正是琪官赠与宝玉之物,方知姻缘前定,莫不有因,不觉心中一动,低下头来,又偷看琪官修眉俊眼,唇红齿白,不在宝玉之下,若论那神情旖旎,言语和气,竟似还胜三分,不免雪狮子向火,心意融软起来。那琪官也自感慨,遂更加曲意俯就,软语温存,袭人半推半就,少不得依了。

是夜绣被浓薰,红烛高照,灯回宝帐之春,香袅金炉之篆,交卧鸳鸯之颈,新成鹣鲽之盟,颠鸾倒凤,毋庸絮言。及后来北静王知道时,已是生米成炊,也只得笑着说了句“公子也太薄悻,戏子也太侥幸”,便轻轻揭过,并不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两月,蒋玉菡打听得贾家案子落定,宝玉已回了大观园,自己虽不便亲来造访,却忙告诉他妻子知道。袭人自然欢喜,遂藉口为侄女儿过百岁,向府里告了假,只说回哥哥家住几日。待回至兄嫂家中,不过略寒暄数句,便挽了四样礼物来与王夫人请安,谁知来至怡红院中,正遇见宝玉发病,在梦中乱喊乱叫,忙上前随着麝月呼唤,居然一唤即醒,非但王夫人等感激不尽,便他自己心中念起旧情,也觉酸楚,伏侍着宝玉吃过药睡了,便随王夫人往蘅芜苑来,不免择简从权,将自己被逼下嫁之事说了一遍,又落下泪来。

王夫人因他如今已经出阁,身份不比从前,便视作客人一般,命他上炕来坐,又叫玉钏来见礼。袭人忙拉住了,羞道:“这可折煞我了,我身子虽出去了,这心魂却仍像从前的一般,哪夜里梦魂儿不回来园里转上几回。如今到底亲身走这一遭,太太若是疼我,就容我好好伏侍几日,尽尽心意,便不负从前待我的情意了。”说着磕下头去。玉钏忙扶起来。王夫人便一把抱进怀里,哭道:“我原指望你能跟着宝玉一辈子,我就死了也放心,谁知偏又不能。你如今再说这些话,可不心疼死我?远的不说,只说这次他病得沉重,汤水丸药吃了几斤下去,一丝儿效应不见,只你来看了一遭,叫了两声,他竟就醒了。可见你们的情分与别人不同。如今你又嫁了,他身边再没有个知疼知热贴心知意的人,若下回再有个什么高低长短,教我往那里找你去呢?”

袭人听了,心中更是难过,忍泪劝道:“太太吉人天相,二爷自然也会逢凶化吉的。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又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爷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虽不能守二爷一辈子,横竖都在京城里住着,太太有什么吩咐,随便使人唤一声,没有不来的。况且二爷如今也大了,或者经此一番变故,倒把从前贪花爱红的毛病儿戒了,从此收心读书,倒是一件好事。”王夫人叹道:“若能如你说的那般,自然是好,只是你侍候他这些年,看他可是那爱读书的人不是?从前你在他身边时,还时常戒劝些,如今谁还跟他说这些话?”袭人羞红了脸道:“太太只管夸奖,我倒不好意思的。如今那些小丫头们也都大了,也都知道伏侍……”

正说着,忽见林之孝家的匆匆走来,满面惊慌的道:“太太可知道史家的事?”王夫人吃了一惊,忙问:“史家的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定了一定,方禀道:“外边抄了邸报来,说是前番战事失利,阵前先锋卫若兰失手被擒,如今生死未卜,兵马大元帅卫廷谷上了一本,参奏两广总督史家老爷按兵不发,失于援救,故而致败。如今史老爷已经革职查办,不日便要调取回京受审了。”王夫人吃惊道:“史家与卫家是姻亲,怎么倒窝里横的起来?”林之孝家的叹道:“从前有卫公子在的时候,两家自是姻亲;如今还没拜堂,倒把个新郎丢了,连死活也不知道,那卫家老爷痛子心切,把史家看得杀子仇人一般,那里还念什么姻亲呢?”

袭人一旁听着,早已按耐不住,遂问:“可有史大姑娘的消息么?”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忙道:“正是的,我倒忘了他,倒是你肯记得。”便也向林之孝家的打听。林之孝家的道:“邸报上没写,不曾听说。”王夫人着实沉吟一回,终究无法可想,又问:“老太太知道么?”林之孝家的道:“这是林之孝刚从府外面抄来的,老太太想来还不知道。”王夫人忙道:“既这样,就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再教林之孝好生打听着,看看史家几时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