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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52)

贾政这方知道竟是贾环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单聘仁讨还贿金,登时气了个发昏。又听御史说要褫夺贾兰秀才头衔,终生不许再考,几欲吐血;再想到从前得意之时,卜固修、单聘仁诸清客相公围随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无情,以怨报德,竟打伙儿算计旧东主,又何等凉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贾环窝里反,陷害亲侄,非但此番夺了贾兰的功名,连将来的前途也都一并毁了,家境已经沦落至此,子孙还要自戕自戮,贾家那里还有翻身之日?因此种种,气往上涌,送御史出去后,便即命人押了贾环来,也无暇问他荒疏学业,败弄家私,贿赂考官,诬告亲侄,只拿来按倒椅上,便亲自捞起板来雨点儿般下死劲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儿将他打死。

赵姨娘早闯进来苦苦哀求,贾政正在气头上,见了他,越发两眼里冒出火来,一脚踹倒喝斥:“成日家都是你纵得他挥霍游荡,无所不为,又撺掇着他坏了肠子,三番四次跟家里人做对,从前琏儿跟我说是他偷了宝玉的玉我还不信,如今越发连侄儿也害起来。兰儿从小用功苦读,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入科投考,出人头地,你母子两个竟害得他从此无缘下场,今天不打死他,难道还留着他继续作害亲戚不成?”

一时王夫人、李纨等尽已得了讯儿走来,宝玉禁不住小吉祥儿苦求,便也来了,然看见贾政盛怒,都不敢拦阻,只得委委劝说而已。那李纨十分委屈,又不好多说,只避过一旁垂泪;王夫人也恨毒了赵姨娘母子,只为怕贾政盛怒伤身,才不得不劝道:“老爷虽然生气,也要保重身体,倘若失手把他打死了,岂不多耽一条罪名?我家如今已经弄成这样,哪还禁得起再惹人命官司?”贾政那里听得进去,口口声声只道:“如你说的,我家如今弄成这样,死的死,散的散,是再没指望的了,我还在乎再多担一条人命吗?索性打死了他,倒免得后患。”王夫人、李纨听他说得痛切,也都哭了,宝玉只得跪着请父亲息怒。

谁知贾政越说越气,板子只有比先下得更重。那赵姨娘见此番捅漏了天,明知无人可恃,将心一横,拼死上前抱住了板子,回头向贾环道:“畜牲,还不快跑,等他把你打死不成!”贾环正疼得死去活来,猛听了这一句,不及多想,果然提起裤子便走。贾政见赵姨娘哭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眼泪鼻涕粘成一片,心下原有些怜惜,一时手软,便被贾环夺出身子来,不禁大怒,喝道:“谁敢放走了他,一起拿来打死!”然而眼前本来不多几个家丁,又见此番闹得厉害,也都怕出人命,哪肯拦阻,都只口里答应着,并不动手。那贾环还只怕有人撵他,顾不得血肉淋漓,一瘸一拐,没命的逃出,径自离家去了。

赵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贾政怒气过后,便也有些记挂,不免令人到处寻找,那里找得着?看看七七将近,原定发了殡便要买舟南下的,便依旧准备起来。谁知交银子时,却见连银带箱子都不翼而飞了,不禁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及召集了家中上下查问时,才知赵姨娘竟然走了,连从前藕官的干娘夏婆子、春燕的姑妈等四五个年老仆妇也都不见,小吉祥儿揉着眼睛只管哭,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林之孝家的又道:“从前跟环哥儿上学的里头有个叫钱槐的,原是赵姨奶奶的侄子,父母都在库上管账,如今一家子也都不见了。”

宝钗留心,忙问可见着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道:“这倒没理论,他如今不是这园里的人了,来来去去,不过是个情面,谁去问他。”便命一个婆子去打听了一回,回来说:“自从前些日子吴管家两口儿出去,这一向总未来过,惟有前儿老太太的事出来,吴嫂子过来行礼,因见府上忙乱,留下帮了两日杂务。前儿还有人见着他和赵姨奶奶两个在园里西墙下嘀嘀咕咕,今儿一早阖家不见了,门上挂着锁,问邻居,说是串亲戚去了。”

王夫人道:“这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趁火打劫,伙着姓赵的娼妇卷了银子走了。既有名有姓,少不得找他们出来对证,找到人,便不怕走了银子。”便四处派人去找。宝钗劝道:“不必忙在一时,赵姨奶奶素日原最肯与那些婆子、女人亲近,几千两银子,他独自搬不动,自然是有人撺掇他做成的。走的这些人都是从前管银账的,他们沾亲带故,三教九流的干姐妹亲姐妹一大堆,随别拎起哪个来都是一连串的干亲故旧,怕不有百来房亲戚,谁知道如今连人带银藏在何处,急切中那里找去?”王夫人只是不信道:“还没王法了不成?”一边遣人报官,一边又四处打听赵姨娘下落,奈何如今他家势败,官府便不如从前那般应酬,不过随口应起,岂肯真个派人缉捕;便那些寻找的人也只是领了茶钱,便往茶馆酒铺里逍遥半日去,回来只说找不见交差了事。接连闹了十来日,只如以莛叩钟,哪有半丝消息。

贾政又气又急,想到自己枉称廉正养德,身边却尽是鸡鸣狗盗之人,兼且教子不严,蓄妾为非,不禁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泪纵横道:“我成日家劝人说:近墨惟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谁知今日自己倒跌进这个萃渊薮里来了。门客是这样,儿子是这样,连家下人也是这样,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么?看着是诗书之族,阀阅之家,竟养了这许多豺狼虎豹,可怜自己还蒙在鼓里,岂不愧对祖宗。”原已哀毁销骨,又添了这件刺心事,那里撑得住,说了几次,病倒下来。

王夫人又生恐贾政急出个好歹来,只得劝道:“我那日听大太太说,这些人原住不了这样大的园子,不如卖了换些现银,大家度日。话虽不中听,倒也是个办法,况且你我原打定了主意要回南的,这番陪送老太太寿材回去,有生之年未必再能回得来,留着房子又背不走,打理起来又是一笔银子,倒不如卖了干净。况且大太太口口声声只说老太太留下许多体己来,如今只是苦着他们。本来倒也不必理会,然我回心想想,他家原比我们凄惨,救济些也是应该的。若没钱时便罢了,若是卖了园子,倒可以大家宽裕些。不知你怎么看?”

贾政原先看见银子丢失,急痛交加,最放不下的却还是给贾母送葬这件事。已经订了船期,若不能及时送殡,岂不枉为人子,令母亲亡魂不安?因而急怒攻心,痛不欲生。如今听了王夫人一番话,不愁银子,顿时宽心大半,忙道:“你说的不错,如今只要能让老太太灵柩依时上路,风风光光的发送,余者都不计较。只是仓促之际,一时却到那里寻买主去?”王夫人道:“前年南安太妃来时,再三夸赞这园子齐整,他如今正到处选地建屋给女儿做陪嫁,不如问问他家;再有理国公之孙柳芳,也说要在左近建别院方便临朝待命,也托人问问去。”贾政道:“这园子近年来接二连三的办丧事,只怕卖不出好价钱来。”虽是这样说了,也只打定主意,淡泊经营,将就折些银子可供扶灵回南,再余下的足够宝玉另外买屋居住即可。一时商议定了,便托人四处说合,张罗卖园子。

外边听见风声,知道贾家方平息两天,更又穷了,那些绸缎庄、海味铺、丁丹丛、香烛店、乃至卖纱灯纸马的,便都挤上门来要债。打发了这个,拆解不开那个。贾政是病着不起,宝玉又不擅应酬,虽有几个老管家帮着料理,毕竟没银子没脸面,说不得硬话,反私下抱怨说:“倘是从前凤二奶奶管家的时候,何至于这般门户松弛,任人作耗?所以说‘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从前那样大风大浪都顶过来了,如今倒在阴沟里翻了船。”也有的说:“赵姨奶奶母子两个原最怕的是三姑娘,三姑娘若在,再不会如此不堪。毕竟府里无人,说出去赫赫荣宁二公的后代,竟连个园子也保不住,弄得子孙零落,家败人散的。”宝钗听了,有苦难言,心中十分难过,兼又听人议论:“原说贾薛联姻,一个有财,一个有势,金玉良姻,一双两好,谁知道他家败得比这里更早,真个是姓雪的,略见见日头就化了。”更觉气恼,又不好寻人对舌,便也犯了喘嗽之症,每日吃冷香丸调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