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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54)

石苔虽不语,悄逐春风绿。

话说贾琏因凤姐私受钱银,惹下官司,意欲休凤姐以自保;及至听凤姐有方法保全自己,忙又换了一副面孔,拿过休书来欲撕。凤姐却按了他手道:“撕不得,还指望他做你护身符呢。”因扯了贾琏坐在身旁,不慌不忙的分解给他听:“撺掇张华告状的人是我,让旺儿找人杀张华的也是我,张华如今并没有死,便不算人命官司;那尤二姐更是自己小产,吞金子自尽的,关着你我什么事?就是张金哥和守备的儿子,也是自己悬梁跳河,不是我推他下水,扯他上吊的,原算不得杀人;况且就是杀了人,那写信给平安州节度使的人还是我。你上了堂,只管将事情全推在我身上,再把这休书拿出来,就说是你早已经休了我,不过是怜我无家可归,暂借住在你家一时未去,便任事不与你相干。哪怕再有八十条人命,也只好砍我一颗脑袋,总不连累你琏二爷可好?”

贾琏这方明白过来,心下反觉不忍,低头沉吟道:“若是这样,只怕你难逃刑罚。”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也不用猫哭老鼠假慈悲的了。我与你夫妻一场,被你明里暗里不知咒了千声万声,临了儿救你一回,也算不枉了头几年的恩情。纵有千日不好,有这一日的好,你少不得还顾念着我些,看承这点恩情面上,好好看待巧姐儿,也就是记着我了。”

贾琏听了,一时良心感发,流下泪来,叹道:“怪道人人都赞你是个巾帼里的好汉,脂粉堆里的英雄,果然比男人家更有计谋有胆识。你放心,巧姐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在一日,总不会看着他受委屈。就是你明天上了堂,我拼着倾家荡产,也必打点得上下整齐,断不教你受苦便是。”凤姐听了,心中又酸又痛,便也流下泪来。两口子咕咕哝哝,直说至月落乌啼、东方破晓方才歇息,不过胡乱一觉,天已大亮。

方梳洗时,两个快手已经提了枷锁上门,出票拘拿。贾琏忙迎出门来陪笑道:“二位小哥请了,王熙凤是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实为不雅。只要能保得不过堂出官,其余判重判轻,悉从所命。”那差人将条铁链子搁在窗沿上,作眉作脸的道:“二爷说得容易,咱们兄弟是奉了令牌来的,难道空手回去不成?老爷发了威,兄弟的屁股是要吃‘竹笋汤’的。”贾琏道:“我这里已预先做下一封书子给刑官,敢烦小哥代送,必不教二位受苦。”说着将封信与五两银子塞在差人手中,又说了许多好话,才送了二人出去。

凤姐在里间听得人去了,方出来道:“这法子只可抵挡一时,过不了三天两日,他们依旧还是要来出牌提人。不如你这就备些礼物往衙门里走一趟,探准了官府的口气,好过在这里等死。”

贾琏领计而去,至晚回来,向凤姐叹道:“审这案子的提刑官是张如圭,因是贾雨村的旧识,从前应酬时也见过一二面,最是个眼馋肚饱没餍足的,凡他经手的案子,不将人榨干了不肯松手。我说得唾沫都干了,他只咬定三千两银子不松口,说是少一个钱也不行。”

凤姐此时已是拿定主意,便也淡然,反安慰贾琏道:“肯收银子便好商量,只要不用我当庭出众的丢脸,留点体面,便杀头也只得认了。”贾琏道:“那倒还不至于死罪,三千两银子买条命,还少么?”遂说明是递解还乡,虽然不过堂,却也得收押在监,等上头验明正身,便使长解押送原籍看管。凤姐听了,也自黯然,半晌叹道:“递解还乡总比充发流配强,只是一样坐牢,不在京里收监,非要回金陵去坐,可不麻烦?也罢,俗话儿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落叶还要归根呢,我不过是早回去几年,说不定过个三五载,你同巧姐儿也终要回南边去,到那时山高皇帝远,打听得松动了,再上下打点,幸许就没事了。”

贾琏到此地步,也只有惟惟诺诺而已,恰好王夫人那边送了银子来,便都添在里头,加上凤姐素日所积,尽用作打点之仪。邢夫人听说了,不免又气又恨又肉疼,说是“当日馒头庵收银子时,半个子儿也没分与我们;如今买他的命,倒要大家勒紧腰带拿出钱来。若说天理报应,凭他的德行,原不该落此好报。”罗嗦了半日,也无人去理他。

谁知文书详至忠顺府,见了佥押,笑道:“这是贾二舍两口儿演就的圈套,以为将他婆娘出首,便可从轻发落,丢卒保车,打的好如意算盘!就算那尤二姐、张金哥之死都不与他相关,这国孝家孝间私蓄妾室,却也是不赦之罪,况且王熙凤是他结发妻子,既敢拿他的书子去唆逼地方,自然是这样的事他平日做得不少,便这件不与他相干,那审不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件。怎可就这样轻易发放了?”便又奏了一本,弹奏贾琏“帷簿不修,停妻另娶”之罪。当今原是至孝之君,念那王熙凤虽然逼伤人命,究系妇人,既已择了押解之期,便不令重审,只命将贾琏交按察院从严重判。按察不敢怠慢,立命两名快手拿贾琏到案。

那贾琏半世里只有他欺人的,没有人欺他的,如今上了堂,尚不及用刑,方见着些夹棍的影儿,听了两句堂威的声儿,已是浑身酥麻,两腿俱软,少不得原原本本都招将出来,连那张如圭受贿三千两的事也都供了。按察见他招得详实,便也存个体面,不曾发签子,只当堂批了充军,立逼着起行,又将张如圭另具一本呈奏。

原来那张如圭便是从前贾雨村的同僚,旧年一同被参革职、后来又同时起复的,仕途上原不及雨村畅通,因此心中郁郁,既不能在官途取胜,便想着生财有道,孰料这次又撞在贾琏这宗案子上,竟将个六品官儿又轻轻丢了。正是:

求全责备终何必,算尽机关也枉然。

却说那贾琏因当堂充发,倒比凤姐还早一日离京,邢夫人关了门哭天抢地,也未去相送。可怜凤姐毫不知情,犹道自己舍身救了贾琏下来,他念及此恩,必会格外看重,或者将来还可望有团圆之日。及至起解之时,却不见贾琏踪影,只贾芸、红玉两个捧些衣食酒水候在路边相送,顿觉心寒意冷,顿足道:“一场夫妻,他竟然薄情至此!”口中恨骂不绝。

贾芸不敢说明真相,且是小辈,又不好劝的,只得怏怏的垂着头,不住拿袖子擦眼睛。红玉见凤姐风鬟雾鬓,形容憔悴,穿着囚服布裙,钉了钮锆枷板,十分狼狈,心下大为不忍,哭着同那差人好言求告:“我们奶奶自小养尊处贵,吃不得苦,走不得路,如今虽时运不济,保不定将来有翻身的时辰,你老人家好歹路上顾惜些儿,哪不是行善积德?”那些差役受了好处,自然满口里答应,既见日色将夕,昏鸦噪晚,便催促着上路。

方欲行时,忽然又听后边有人叫道:“奶奶慢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垂髫孩儿扶着一个老妪颠着脚匆匆走来,凤姐定睛看得仔细,不禁心内暗叫一声“惭愧”,那泪下亦发如雨,赧颜道:“姥姥怎的来了?”刘姥姥喘吁吁到了跟前,扯着凤姐手哭道:“我的奶奶,再半歇儿便见不到了。老天不开眼,怎么竟把这么个行善积德的奶奶坐了罪,衙门敢情是不讲王法的?”

红玉惟恐刘姥姥言多生事,忙拦道:“姥姥别乱说话,仔细奶奶路上受苦。”刘姥姥唬的忙闭了嘴,见那差人又上来拉扯,忙将块碎银子塞在手里,央道:“这位小哥,脚跟略慢点儿,容我跟奶奶多说两句话儿。我们奶奶打小儿皮尊肉贵,衣服厚了嫌压得脊梁背疼,茶水热了怕烧着嘴唇皮,走步路非车即马,那里受得惯这些,求小哥雇辆车子再走可好?”那差人笑道:“我们倒也巴不得有车坐的,无奈这里是京城,行动就有人来的。等会儿出了城,那时若有银子再说雇车享福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