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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63)

老者笑道:“他虽然入了妓籍,性子却极是古怪,连鸨儿也拗不过他。说来也奇,他越是这般拿捏,满城的才子富绅反倒越是巴结,银子堆山填海,一毫儿也不知心疼。纵然见不得面,就隔帘听他说两句话儿,弹首曲子,已经志得意满,四处夸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圣的一般。”宝玉听了,心中一动,愣愣的出神。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别只管发问,到底这诗里写了些什么,也与我等掰解掰解。”宝玉遂一一指与众人道:“这里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来身世奇特遭际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贵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经得意后遭离难之人,可见诗人是经过些浮沉显达而终于式微的,尤其起笔之薛涛、压卷之鱼璇玑,一则出身阀阅而沦落风尘,另则曾经出家复还俗为妓,当是诗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又是怎样?既有这样高才,何以又入了这个行当?”

老者笑道:“说起这姑娘的身世来历,真正好写一部传奇了。据说是妓家从海里打捞上来救了性命的,问时,那姑娘说是全家遇了盗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尽。鸨儿见姑娘长得端正,便留下他来,每日好酒好菜温言软语的劝解,到底劝得他下了海,却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只肯与客人谈诗唱曲,不许近身。又把来客分为有钱的、有才的、有缘的三种,门槛儿是鸨儿说了算,门帘儿却是自己作主。”

宝玉益发动奇,忙问:“不知什么是有钱、有才、有缘,又怎么是门槛儿、门帘儿?”

老者笑道:“有钱的自不必说,谁见过不拿银子就往行户里取乐的?翠玉楼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银子,哄得鸨儿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过‘门槛儿’去,听这花魁姑娘唱支曲儿,说两句话儿;但那姑娘虽是唱曲,却不许人容易见面儿,常将一挂垂珠帘子挡在前面,隔着帘儿奉茶待客;若是那人谈吐不俗,投了他的眼,又对得上他的诗的,才许入帘对谈,这叫‘门帘儿’,须得是个有才的,说得姑娘自己点了头儿,才请进客人来呢;至于梳拢,那更得才貌相当、性情相投,是谓‘有缘的’。这两三年下来,终究也没几个能见着真佛儿面的,那相貌也就没人说得清楚,只传得天仙神女一般,说是才韵色艺俱佳,月里嫦娥下凡也没有他标致;至于入幕之宾,更是闻所未闻,倒惹得多少王孙公子引颈浩叹,便如害相思病的一般。老朽的邻居有位富户,家里开着十几间铺子,也算本地属一属二的门第了,花了多少银子,说了多少好话,也才隔着帘子同那姑娘对谈过几句,说是苏州口音里又杂着些京腔儿,想来不是本地人。年纪约在二十上下,说来也不算很年轻,却这般红起来,可不是怪事?”

宝玉听了,心中益发认定是故人,便欲往翠玉楼一探究竟。依着那老者指点一路行来,果然看见一座粉妆楼院,门上堆红倚翠的挂着许多漆纱灯笼,拥着十来个浓妆艳抹环肥燕瘦的女子在那里揽客,一时不敢上前。正在踟蹰,那些姐儿早已看见来了个光头净面的公子,便都围上前来拉扯。宝玉唬得忙撤出身来向旁疾走,一气走到个偏僻狭长的巷里,正欲觅路离去时,忽听墙院里传出一两声拨弦之声,接着有人曼声唱道:“浣花溪畔校书门,金井银台碧玉盆。”正是那《十独吟之题薛涛》,这才知道自己竟走到翠玉楼后巷来,想来唱曲的便是众人所说的那位花魁了。听其声清越宛转,入耳十分熟悉,不禁心魂俱荡,泪流满面,暗想那样一个冰清玉洁之人,谁料得竟然如此命运不济,沦落风尘,便如一块美玉掉在污泥中一般,岂不可伤?我固是世人扰扰之人,他又何尝得享槛外风清?复听至“枝叶栖迎南北鸟,往来风雨送黄昏”一句,越觉凄伤不忍闻,便欲扬声呼唤。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亦真亦假悬崖撒手 非雾非花陌路逢亲

话说宝玉在翠玉楼后巷听了花魁唱曲,知是故人,便要打门求见,忽又思及伊人性情乖僻,素来高傲自持,必不愿今日沉溷之态落在自己眼中,遂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叹,沉吟半晌,终觉见也无益,徒增伤悲,遂痴痴的听了一回,从薛涛、关盼盼、唐琬一直听到鱼璇玑,心里头倒像是跟着那十个女子从生到死活过一遍,由那些人,便又想及黛玉、晴雯、香菱、金钏、乃至元春、迎春、秦可卿、尤三姐等一干人来,想到富贵荣华,无非烟云,绮年玉貌,终归尘土,不禁忽忽如有所失,心里空空荡荡,竟不知所为何来,今向何去,怏怏的垂头去了。

回至江边时,只见烟水苍茫,青碧连天,一艘艘旗旌如林,却不见自己的那只船。先还只道走错了路,便又来回看了两遍,果然不见,这方着慌起来,忙到处问人时,多说不知道,好容易问着一个紫脸膛瓦刀脸的半老渔公,扎着裤角在那里潲网,便又上前说了始末。那艄公一长一短的问明了是怎样怎样一只船,如何如何一个人,将腿一拍道:“果然不错。起先我见那船停在这里,一个胖子先上了岸,接着公子也上去了,不一时,胖子急匆匆的回来,立逼着扯起帆来便叫开船。我看他神色张皇,便有些疑惑。据公子说来,竟是遇见拐子了,特地骗公子上了岸,他们好趁机逃走,倒不知丢了什么没有?”

宝玉听了,又惊又急,几乎哭将出来,顿足道:“我全副身家都在船上了,这可怎么是好?”忙拿出钱来求艄公替他追去,许他只要追得上,情愿拿出一半货物相谢。那艄公笑道:“别说那是只快船,我这打渔的舢板追不上,便是也有快船,这会儿没风没浪,那船少说已经开出两个时辰,总有五六十里地了,却往那里寻去?”宝玉跌坐在地,半晌作声不得。那艄公见他可怜,又道:“如今并无别策,公子不如往官府里报个案,添了失单,若是天可怜见,或者将来还寻得到。”又与宝玉指了官府所在。

宝玉无法,只得依着指点往衙门报了官,不过走个过场,白劳动半日腿脚口舌而已,那里派得上用场。幸好怀里还揣着些散碎银子,遂雇了车,仍往京城里来。一路朝行夜投,搭车住店,三餐一宿,件件都是钱,不到半路,银子已花得精光。幸好离京已近,只得一路乞讨拄杖而行。

那宝玉自出娘胎来也不曾受过这般凄楚,从前在紫檀堡时虽然已经贫落,却还有宝钗、琪官等人陪伴,袭人、麝月朝夕侍奉,到底不曾亲手拈过一针一线,煮过一茶一饭,如今竟连一餐一宿俱不可得,讨得到时或有一顿饱饭,讨不来时两三顿饿着的时候也有,夜里更是随便草丛树下,破洞寒窑,不过走到那里睡那里,不上一月,便把个饮甘饫肥的公子哥儿熬成面黄肌瘦的叫花子了。

如此好容易挣扎着进了京,已是初冬时候。这日方蹭到一处庄子上,只见枯柳衰杨,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远远看见一户人家屋顶上冒着炊烟,不觉更加饥肠辘辘的起来。迤逦行来,只见小小一处院落,院门半掩,里边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摇着车儿纺线,虽是家常打扮,荆钗布裙,却生得眉清目秀,娇娜秀丽,不似寻常村姑模样。宝玉见了那女孩子,心里别的一跳,只觉得此情景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且那女孩子十分眼熟。正在出神,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巧姐儿,那菜包子蒸得了没?”便见一个老妪从柴门后转出来,穿着棉袄棉裤,两手犹在腰里摸索着正系裤带呢。那女孩子答应一声,放了纺车转身进屋。

宝玉耳中一震,猛然省起——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嫡亲的侄女儿,贾琏、王熙凤之女巧姐儿,叫他的却是那年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心下又是诧异又是羞惭,忽见那姥姥抬头向这边望了一望,忙转身急走,慌不择路,只管向村外头跑来,心下不知如何,生怕被追上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