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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40)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贾母又叫了王夫人、凤姐来房中商议,又叫请贾政、贾琏来,又命凤姐:“都这时候了,也别只管避讳,且顾不上那些。”凤姐只得答应了。反是贾政因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儿,又是自己侄儿媳妇,遂一直侧身而立,不肯正面相对。

贾母因向贾政等问计,贾政道:“我昨日听雨村说,北静王爷对外甥女儿竟是志在必得,几次托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后来冯紫英引荐了雨村去见北王,问明是外甥女的从业恩师,备加青睐,许他做成这宗亲事,必定厚谢,脱罪复职都不在话下。雨村前些时因官运不济,正四处谋求门路,如今既得了这个契机,如何不尽力?他为着从前与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瞒我,将前因后果表明,论起来,还是宝玉造的孽,他与园中姐妹结社,竟将闺阁文字写在扇面上四处招摇,所以流传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从前说他是个惹事的祸胎,果然不错。”

贾母不乐道:“这里商议着搭救他性命,你只管说这些。要管儿子,救回来后,有多少管不了的?这会子只在我耳根前儿数落他,难道为你憎恶他,就由他扣在那府里不救了不成?”

贾政见母亲动怒,不敢再说;王夫人只顾低头痛哭,一言半语也无;贾琏见长辈在前,亦不敢说话;凤姐料着自己不出面,势必无人开口,只得走至贾母身前,劝道:“我知道老祖宗不舍得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孙女儿虽亲,亲不过亲孙子;何况那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辱没妹妹门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计问明了妹妹的出身来历才要聘娶,自不肯视作寻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书香门第,巡盐御史的千金,怕不当菩萨供起?少不了珠冠凤袄,穿金戴银,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还风光荣耀;三则娘娘本来就有意赐婚‘金玉良缘’,没有十成,也有九成,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这件事也是难办。倒不如快遣人将林妹妹的八字庚贴送去那府里,应了这门亲事,再同北静王爷说,虽然宝玉能在府里受教是难得之幸,无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赶着替宝兄弟办喜事,料想他们便不好再扣着宝兄弟不放的。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到了这个地步,料无别法,只得应了。事已至此,再难隐瞒,遂由王夫人、凤姐左右陪着,亲自来潇湘馆里说与黛玉知道。入得园来,只见落英缤纷,绿叶成荫,却不见有什么人往来,想到从前诸孙女儿围绕膝前、花团锦簇之乐,如今迎春已死,湘云将嫁,黛玉再出了门,这园里益发无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泪来。好在潇湘馆不远,早有小丫头赶去告诉,几个丫头、婆子正在竹下乘凉,闻言忙迎出来请安。

紫鹃刚服侍着黛玉吃了药,雪雁自在一旁做针线,忽听小丫头回报说老太太来了,都赶紧迎上前打起帘子。黛玉也忙起来了,娇娇怯怯地请了安,亲自扶着老太太在窗前大花梨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鹃、雪雁搬椅子给王夫人、凤姐。凤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计来打量。

雪雁斟出茶来,黛玉将头一盏亲自奉与贾母,第二盏便与王夫人,紫鹃又捧一杯与凤姐。贾母接过茶来闻了一闻,道:“这是雀舌,怎么不沏前儿送来的明前龙井?”雪雁道:“因为薛姨太太说好喝,姑娘便将龙井都送与姨太太了。”贾母点点头,又向凤姐手里张了一眼,问雪雁道:“上次那画屏绣得怎样了?且忙着做这些?”

雪雁笑道:“自从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只是绣幅太大,须用大绷,所以紫鹃姐姐特地收拾了那边的屋子,单让我做绣活儿。手里这个,是为着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赶出来做贺礼的。”

凤姐见贾母一味闲话,知其难以开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说话,只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却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儿正是给妹妹道喜来了。”

林黛玉早见贾母面色不善,王夫人态度古怪,今又听凤姐出言蹊跷,便知有缘故,一时间心里头早转了十几个念头,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们跟着同喜。”

贾母招手儿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着脸儿叹道:“好孩子,天可怜见,把你生得这般聪明可人意,所以才应了那句老话儿: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连北静王府也遣了从前教过你的先生贾雨村来求聘,要纳你为妃。过去那边,吃穿用度都与正妃一般,一样册宝封诰,且另建别院居住。咱们家原有个皇妃,如今又出了个王妃,可知天恩浩荡。你爹娘的英灵儿在天上看见,想必也是愿意的。”

黛玉只听得一句“北静王府求聘”,已经血往上涌,身子发沉,两行泪直流下来,余下的话便再没听见,愣愣地望着贾母,却连一句话也无。紫鹃、雪雁也都惊得呆了,忙抚胸揉背,连声呼唤,半晌黛玉方回过气来,咬着牙,只问得一句:“老太太答应了么?”

贾母见她这样,不禁哭了,道:“我何尝愿意答应?只是昨儿宝玉一听了这话,就发了呆病,大喊大闹的要往北府里找王爷理论,想是触怒了王爷,如今尚被扣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只是他家贵为王卿,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一点儿,我们怎敢驳回呢?若不答应了你这头亲事,只怕宝玉再难回来。我知道你们兄妹自小和气,倘若这会子他有个好歹,叫我怎么禁得住,所以竟替你应下来,你要怨,就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废物吧。”

黛玉听此,反而收了泪,跪下说道:“老太太说哪里话?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抚养成人,若没有外祖母疼爱,何能活至今日。况且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必不至害我。”

贾母看她这样,益发羞惭难当,抱着黛玉儿一声肉一声哭个不了,只说:“好孩子,你千万体谅我的心,须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点法儿可想,也不会容你出去。我何尝不想你一辈子在我面前孝顺,我活着一日,且留你们做一日的伴儿,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两个在我面前磕个头,也可咽得下这口气。”

凤姐听这话说得哀切,忙劝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如今宝兄弟与林妹妹各结良缘,一个是娘娘赐婚,一个是王爷求聘,正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想来不上两年,就都要开花结果,老祖宗儿孙满堂,重孙子、重外孙子都来膝下承欢,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便说到百年以后的事上头去?”

黛玉听了这句,才知道除了北静王府提亲事外,尚有赐婚之说,原来宝玉亦有婚约,自然便是“金玉良缘”无疑了。这原是她心头第一件大事,一旦证实,倒忽然平静下来。明知无可奈何,反而风清云淡,遂起身裣衣,向贾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颦儿终身既定,老太太也可从此了却一件心事,日后两府里安荣尊富,福泽绵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诸事遂心,便是孩儿的孝心所望了。”

贾母见她如此识大体,倒觉喜欢,扶起道:“能看着你喜喜欢欢地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这几十年。”闹这半晌,也觉疲惫,便起身去了。王夫人随后跟着,笑道:“我说宝玉跟他林妹妹必不至有什么私情,不过是打小一处长大,比别人略亲厚些倒是有的。谁做了王妃会不喜欢呢?就是宝玉,能娶得宝姑娘这样温良贤惠的大家闺秀,自然也是喜欢的。”贾母并不肯说什么,只叫凤姐赶紧着人将黛玉生辰写成泥金帖儿,用锦袋封了,送与北府合字,再打发轿子接宝玉回来,不提。

且说林黛玉一生心事,思兹念兹,疑兹信兹,无非“宝玉”二字。如今忽听得晴天霹雳,大势已去,万千念头俱化飞灰,只觉万事无可留恋,眼怔怔地送贾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鹃笑道:“这可好了,再不用悬心了。”说罢向帐内躺下,将手绢蒙着脸,一语不发。众婆子丫头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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