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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孟婆汤(人鬼情系列之八)(7)

“原来我今生的坏运气,都是在为前世偿罪!”他恍然大悟地对竹叶青说,“你就是 当年的那个蛇人?还是你也转世了?”

竹叶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辈,我们家世世代代弄蛇为生,一脉单传 ,和你们苏家的恩怨纠缠不清。关于苏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传,所以我会知之甚清。”

苏慕也不由笑了:“原来是世袭的。” 四 化蝶 “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她热切地看着他,“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了,请赐我一个名字 。” “名字?”他重复,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看见了一只蝉,一 只死在冰雪里,藏在树挂上的蝉。冰挂像琥珀那样包裹了它,将它安置在树枝间。 蝉不是在秋天就停止了歌唱的吗?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只竟会一直活到寒风凛冽 的冬天,并且以一块玲珑透剔的冰做了它的棺椁,宛如一枚由玉匠精心刻的冰雕。 苏慕遮盯着那枚蝉魄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说:“或者你可以叫这样一个名字,叫冰蝉, 雪冰蝉。”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同时给了她一个姓。这叫她惊喜,却也有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把 他的姓给她。 也许,她宁可叫做苏冰蝉呢。 但是,他没有像对待他的其他下人那样让她姓苏,这是否代表他尊重她,没有把她当普通 下人来看呢? 冰蝉感恩地笑了,将脸埋在他为她披上的雪白的皮裘围领间。 她为他饮马,他为她赎身。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却要了她的灵魂。 怎样的纠缠? 苏慕觉得冷,在梦里翻了个身。 有水滴落在脸上,是冰蝉的泪么?他睁开眼睛,又忍不住立刻闭上。还是在做梦吧?怎么 会看到裸露的房梁和蜘蛛网? 同时,他觉得身下很硬也很冰冷,四肢无处不疼,而且,四面八方都有风吹过来,还有“ 刷刷”的扫地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怎么会?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凉亭里,躺在亭子的长椅上! 竹叶青呢?那些酒徒,甚至,那座城南酒吧呢?昨晚的一切,难道是南柯一梦? “刷刷”的扫地声近了,是清扫环城公园的大爷,他好心地看着苏慕说:“小伙子,回去 睡吧,这里凉得很。” 苏慕坐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有些晕沉沉的,“回忆”的后劲还真足。他渐渐记起昨晚 的一切,他和竹叶青喝酒,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一个凄伤的故事,水晶球说得越多,他喝得 也就越多,于是终于醉了过去。那么,醉了以后,是他自己走到这座凉亭里来的,还是竹 叶青把他扔这儿的呢? “大爷,这里离城南酒吧有多远?” “城南酒吧?没听说过。”大爷摇摇头,继续一路扫过去了。有风,将刚刚扫拢的落叶又 吹散开来,飞回头。 苏慕站起来向城外走去,心头阵阵恍惚。 雪冰蝉走进了苏府。 并不同苏慕遮说的:苏府上下三百口,无一个女人。事实上,苏府仆妇甚多,洒扫庭院, 舂米洗衣,都是由妇女担当的工作。只不过,在苏慕遮心中,从来没有把这些女人当作女 人而已。 他的心里,除了赌与剑,甚至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成人。 所以会这样,除了天性无情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异能的朋友——女蛇人竹叶青。 前世的竹叶青,女人的特征还不是很明显,面目突兀,行动有腥气,且走之字形,为了缠 裹住这一具水性杨花的躯体,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棕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只 露出一张脸。 竹叶青送他一面镜子,古旧且突洼不平,她让他从镜子里来看所有的人,于是人便都变了 模样,无非蛇鼠虫蚁,豺狼虎豹,竹叶青自己,是个蛇形的人。腰肢软得过份,而眼神却 流于涣散,不能集中,说话的时候,不能自控地左右顾盼,脖与颈都灵活得令人生厌。 “我是千年蛇精修炼成人,虽然不是真正的人,却比那些徒有人形其实蛇心的人要高贵得 多。”竹叶青说,“我肯帮助你,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人。” 苏慕遮从镜子里看自己,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还是苏慕遮。 他不能不觉得骄傲。 有了这面镜子,使他在应付对手时凭添了三分把握,因为任何动物都有他变身前不可更改 的动物性,那种天性的缺陷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注定了它们的失败。 人,始终是万物之灵。 苏慕遮只要在赛前认清楚对手本性是一种什么动物,就可以猜测出来这动物的先天致命伤 处所在,他们或虚张声势,或狐假虎威,或贪婪保守而易因小失大,或好大喜功而盲目冒 进……他看穿了他们,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任对手徒布迷团,而他自有妙计相迎。 但是这一次泰山大比不同寻常,赌坛顶尖人物悉集于此,他已经测知,至少有十人以上都 和他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人。他与他们众生平等,完全看不出他们的缺点。因此,他也完 全没有必胜的把握。 世界是个无极的圆,至理便是循环。当人和动物以智力相较,人胜;当人和人以智力相较 ,则可能恰恰相反,是那个没有人性的人胜。 如今的苏慕遮,便要做个天下第一无情无性之人,练成世间绝情绝义武功。 他徘徊在渭水边,不住吟哦:“仙人投六箸,对博太山隅。” 这是曹植的诗《仙人篇》,讲的正是六博之奕。由此,雪冰蝉知道苏慕遮是在为了大比的 事而烦恼,同时这烦恼让她知道他对胜利的没有信心。自己当初是因博赛而相识苏慕遮的 ,如今,难道又要因博赛而离开吗? 雪冰蝉不寒而栗…… 苏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紧接下来便是在竹叶青的水晶球中看到的那一 幕:他鞭笞雪冰蝉,而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 他不敢想! 前世的苏慕遮与雪冰蝉的故事令他震撼,并且感伤。曾经,他那样地亏欠于她,辜负于她 ,所以,才有了今世的种种磨难。除非她会记起所有的往事,并且原谅他对她犯下的罪孽 ,他的债才可以还,罪才可以恕,运气,才会好,冤孽,才会完。 见到雪冰蝉,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对她说“对不起”。她也许会感到惊讶,但是他会请她 听完那个关于忘情散和孟婆汤的故事,然后真诚地请求原谅,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让他和她交朋友,从头开始。在交往中,她会慢慢记起所有的事,会因为今世的苏慕而宽 恕前世的苏慕遮,于是他的恶运从此而止。他不会沾沾自喜于好运来临的,他会与她分享 ,把自己前世欠她的都在今生加倍偿还,只要她愿意接受…… 他仿佛看到雪冰蝉含着眼泪笑了,但是他分不清,那在泪光中微笑的,是前朝温柔婉娈的 小丫环雪冰蝉,还是现世精明强干的女总裁雪经理? 苏慕早早地就来到了冰蝉大厦。 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殷勤热情的售楼小姐一改往常职业的笑容,粉面含霜,冷眼相向:“ 你还真敢来?你害得我被雪经理好一顿骂!什么销售经理?我们雪经理一个电话打过去就 知道了,你们厂根本没有购房的打算,而且你已经被炒鱿鱼了,居然还拿着名片到处骗人 ,真是‘明骗’了。我不报警已经很给你面子。你再也不要上我们这儿来丢人现眼了!” 从小到大,衰归衰,但是被人这样夹枪夹棒地臭骂于苏慕还是第一次,真是汗流浃背,羞 愧难当,恨不得就地找个缝儿钻进去。 那小姐且说:“雪经理吩咐过了,她不会见你的,也永不许你再踏入冰蝉大厦,否则立即 报警抓你。” 真小觑了雪冰蝉。她一看到名片已经猜到,哪有销售经理管购房的,一买二十套这样的大 手笔,至少也该是个副总经理出面呀。难得她仔细,竟然按照名片上的电话事先做了调查 。做事如此谨慎而决断,又效率奇高,难怪可以做到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自己和她的距 离,何异于天壤之别? 苏慕觉得绝望,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见到雪冰蝉?索性连以后的路也堵绝了。早知道还不如 清心直说,现在可好,不等见面已经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还有什么机会挽回? 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冰蝉大厦的,太狼狈,太丢人了! 一阵如泣如诉的埙乐传来,仿佛来自地底,是无数冤魂不得投生的呻吟,还是未能修炼成 功的群妖在风中不甘心的长歌当哭? 然而事实上只不过是广场拐角放录音。 竹叶青又在那里卖艺。 这次,她把自己化妆成一个吉普赛女郎,五颜六色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短裙,耳朵,鼻子 ,肚脐,几乎能穿孔的地方都挂着叮叮当当的亮环,星星状,钥匙状,蛇状,看起来有一 种痛楚的艳丽。 她的脸上也有一种先知先觉的痛楚,仿佛悲天悯人,又似教徒布道——她在向行人兜售星 相扑克牌,据说心中默念一件事,然后洗三次牌,从中随便抽出一张,比照着自己的星座 ,就可以得出心中所求之事的答案了。 围观的人很多。谁不想知道未来的事情呢?茫茫人海里,不早不晚,你只遇到了他,又偏 偏爱上了他,是缘份还是巧合?是飞来艳福还是在劫难逃? 人人都想知道。 苏慕走上前,无精打采,打一声招呼:“HI。”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他不指望她可以 帮他的忙,不过,讨杯酒喝也好呀。 然而竹叶青不理不睬,仿佛不认识,又好像没听见。她头也不回,只管对着一个雇主舌灿 莲花,解说姻缘:“这位小姐不要担心,你说和你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却一直停留在朋 友和情人的交界线上,这是有原因的,我一样样说给你听就明白了。你看,你的生日是11 月6日,天蝎座,他呢,是4月23日,金牛座……” “喂,我今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凉亭里,是你把我扔在那儿的?”苏慕问。 竹叶青恍若未闻,顾自滔滔不绝:“……金牛座原来的意思是财帛宫,这样的人,把金钱 的价值置于一切之上,为了谋利可以牺牲一切,疑心重,最难进入爱情模式了,必须要先 给他经济的安全感,他才会考虑感情这种变性的东西……” “我问过公园扫地的老伯,他说根本没有城南酒吧这么个地方,昨晚你带我进的是什么鬼 地方?” “……而天蝎座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蜕变’,典型的悲情主义者,总是用悲观的眼光 来看世界,没等投入感情就先觉得难过,觉得受伤害,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主动示爱的 勇气呢?所以,这样两个星座的人交往,谁先主动是非常重要的……” 滔滔不绝,头头是道,直说得那位面貌平庸的老小姐连连点头,一脸的崇拜,只差没有对 着竹叶青纳头拜倒,口呼“大师救我!”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苏慕觉得恼火,明明是蛇人挑起这一切,如今自己栽了,她 倒没事人一样,连句安慰的话也欠奉,太不仗义了。 然而不等竹叶青答,那位算命的小姐先急了,她正听得出神,对苏慕的一再打岔十分不满 :“要算命排队去,吵什么吵?” 苏慕正想闹事,最好有谁和自己打上一架,才能发泄尽这一腔郁闷,索性摆出蛮横样子来 ,故意找喳:“有没有这么灵?我也来抽一张算算。”说完,已经伸出手去,从扑克牌中 抽了一张在手中,说,“来,给我算算是什么?” 牌翻过来,尚未待看清牌面,忽然苏慕只觉手中一空,那张纸牌已经不点自燃,冒出蓝色 的火苗来。苏慕吓了一跳,连忙松手,纸牌还在空中,不等飘落已经烧成灰烬,化作一道 青烟,飘摇散去了。 众人哗然起来,苏慕只觉心头大震,万念俱灰。当下只恨不得也化成这一阵青烟,随风散 去也便罢了。 眼前的高楼大厦广场众人忽然潮水般退去,逼到眼前的,是一场漫天大火,穿过百年沧桑 万丈红尘,在苏慕的心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暧阁绣衾,玉枕珠帘。雪冰蝉仰卧在花榻上,无知无觉,宛如熟睡。 苏慕遮走进来,用吸管蘸着花蜜嘴对嘴地吐入,维持她的生命。 然后,他使她端坐,手心抵着手心,开始练功。 冰蝉已经化为“武媒”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她所有的食宿清理,都要由苏慕遮亲力亲为 ,因为,她是他练功的灵媒,依赖他的存在而存在。换言之,她就是他。 他成了她与外界沟通的惟一媒介,除了她是他的“武媒”之外,他也是她的“生媒”。 小周天功力方才循得一周,忽然听得屋外哗声四起:“走水了!走水了!”猛抬头,只见 窗外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通明。 老家仆惊惶地拍门:“公子,不好了,走水了!” 苏慕遮披衣疾出,大声喝问:“是哪里起火?” “是酒坊。有人点着了酒坊!” 火光中,只听得一声声酒瓮炸裂的声音,风助火势,烧得更猛了,眼看救不下来,已经向 厢房逼近。苏慕遮当机立断:“不要救了,立刻隔断问鼎楼,不要让火势蔓延过去。” “问鼎楼”为苏府库房。苏家所有值钱物事尽在于此,包括苏慕遮历年来从全国各地觅得 的赌具珍藏——别的烧了犹可,单说那套战国时奕秋把玩过的玉子围棋,孝文帝时吴太子 因争道而被皇太子杀死所使的博局,汉吾丘寿王“以善格五召待诏”进献皇帝的格五…… 哪一样不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 苏慕遮目空一切,傲视天下,自认为武林至尊,故将自己的藏宝处命名“问鼎楼”,取“ 问鼎中原”之意。早在建立之初,已尽依阴阳五行格局,砖房石门,铜墙铁壁,并无一丝 一木缠夹,只须不停向墙上泼水,不使温度过高而炸裂,便不致遭毁。 当下所有仆妇牵衣顿足,疏散的疏散,泼水的泼水,忙而有致。苏慕遮奔波指挥,从容不 迫,却没有看到,当火光照亮西天,有一只不合时令的蝴蝶,鼓动着翅膀,在火场上空久 久盘旋,终于飞去…… 直忙到三更时候,那火势才渐渐地熄了。虽然酒坊厢房尽毁,幸无一人受伤,而受惊逃散 的马匹牲畜也都找回大半,损失虽大,毕竟有限。 苏慕遮命众人先到镇上客栈休息,只留了几个老成持重又武艺高强的家丁四下里守住“问 鼎楼”,叮嘱若有异动,立即放烟花报讯。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火冷,苏慕遮开库房取出金银,将家人散去大半,各领了钱币自己谋生去。一 小半留下重建家园,自己则轻裘宝马,暂避仇家卷土重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记起:雪冰蝉还留在火场未曾抢救出来,竟与苏府同归于尽,灰飞 烟灭…… “报应啊,报应。”苏慕喃喃着,心痛如炙。雪冰蝉竟这样死在大火中,连骨灰也不曾留 下。她为苏府,捐尽了最后一滴血。苏慕遮,何其残忍?! 苏慕觉得心冷。前世的记忆一点点地泛起来,每想起一点,他的忏悔就加重十分。对于前 世他对雪冰蝉所做的一切,今生怎样的惩罚也不为过。他真应该把自己送到雪冰蝉面前, 引颈就戮,任她千刀万剐。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心痛的身影——雪冰蝉从冰蝉大厦里走了出来。 “雪冰蝉!”苏慕大叫,想也不想地冲过街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车的雪冰蝉的衣袖。“你 听我说——” “什么人?”雪冰蝉甩开袖子,满脸不悦。 保安立刻围上来,护住他们的雪经理,看苏慕的样子就像看路边的一只瘌皮狗:“你是什 么人?有事不到办公室预约,跑这里撒什么野?” 苏慕努力地从保安的肩头望过去,嘶声喊:“我是苏慕。雪冰蝉,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 “啊,是购房的事是吧?”雪冰蝉的记忆力还真是好,立刻了然,“你这是诈骗知不知道 ?” “不是房子,而是我和你——”苏慕遮说了一半,已经哽住。什么叫一言难尽?难道他可 以在这马路边大声告诉雪冰蝉说他们前世曾是一对恩怨冤家,今生还有宿债未了吗?那他 不仅是个骗子,更有可能的是被当成神经病。 保安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他:“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捣乱,信不信我们抓你去公安局!” 好歹也是堂堂留学生,今世都不曾被人这样轻贱过。苏慕简直想大哭一场,或者大打一架 。他豁出去一拳打倒一个保安,再次冲到雪冰蝉面前:“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让我好好和你谈一次。我们之间,有个很远的过去,很长的故事,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 但他没办法把话说完,因为物伤其类,所有的保安都怒起来,不由分说,围住他一顿拳打 脚踢。还是雪冰蝉冷冷地说了一句:“算了,赶他走,以后不要让他再来就是了。” 前世她有多么爱他,今世就有多么憎厌他。 苏慕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今生的见面,居然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厌恶。 他在保安的拳脚中闪躲着,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雪冰蝉脸上傲慢轻蔑的神情,与此同时 ,他的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另一个温柔婉媚的雪冰蝉,他听到她对他说:“我可以有一个 名字吗?” 苏慕哭了。 五 一个故事 苏慕休养了两天。然后,再去冰蝉大厦。 雪冰蝉的冷漠和保安的无礼把他天性中的倔犟全激发出来了,他决定和他们耗上了,雪冰 蝉不见他,绝不罢休。 结果,他被带进了公安局。很丢人,由继父来保释。 董教授很是费解:“我听说你被服装厂解聘了,可是怎么又和房地产公司耗上了呢?据说 你谎称要代表服装厂购进二十套宿舍诈骗雪冰蝉,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至于这 么幼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苏慕有口难言。 母亲董太太更是愁苦:“慕呀,你越大越糊涂了,这都是不结婚的缘故。男人到了一定年 龄,是不能没有女人的。你还是找个好姑娘赶紧成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让老妈安心 几天不好?” 也是被逼问得紧,不及多想,苏慕忽然脱口而出:“妈,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雪冰蝉 娶回家的。” 石破天惊。董教授先生太太一齐俯身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雪冰蝉就是我女朋友。”一不做二不休,苏慕索性信口开河,全当给舌头过生日, 也出出这几日的闷气,赚个口头痛快。“我们交往已经有段日子了,不过她个性太强,所 以打打闹闹的老是分分合合,要不怎么一直没有带给您过目呢。” “雪冰蝉是你女朋友?”董教授匪夷所思,“那她还告你进警察局?” “耍花枪嘛。她是气我辞职没告诉她,就拿着我的过期名片报假案,教训一下我。您想, 我怎么可能去诈骗呢?二十套房子,就算人家信,我也没钱下订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 事,我骗什么?” “倒也是……”董太太犹疑起来,“可这女孩子脾气也太大了吧,一不高兴就把男朋友往 警察局送,这样的儿媳妇可够吓人的。” “职业女性做事难免尖锐些。”董教授倒释然了,“过些日子赶紧去道个歉就是了。交女 朋友嘛,就是要多哄哄对方,就像我对你妈这样。” 教授呵呵笑起来,董太太红了脸,嗔道:“老不正经。” 苏慕忽发奇想:“教授,您对我妈这样好,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 董太太一愣,斥道:“这孩子疯了,越发胡说八道起来。” 笑过了,董教授避开太太,将苏慕拉到一旁,小声问:“我在麻将协会耽个理事的闲职, 最近他们要搞一次麻雀大赛,你也报名吧?” “我不。”苏慕断然拒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这点本事,玩玩还可以,参加比赛 ,哪有那个运气?” “报不报名随你,不过我今天看到雪冰蝉的名字倒是想起来了,参赛人中好像有这么一个 人,因为名字很特别,所以我一看就记下来了。不知道和你女朋友是不是一个人。” “雪冰蝉?”苏慕大叫,“我一定要赢她!” 赌赛在一周后进行。 在这一周里,苏慕做的事可真不少:订做了一套西装,理了一次发,应聘了一个新职位, 还到花店订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花,天天送往雪冰蝉办公室,只写“麻将赛场见”,不署名 ,省得她给扔出来,再说,也给点悬念。 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周里,董太太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迫使董教授动 用各种社会关系,将雪冰蝉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父亲是北京某政界要人,母亲是钢琴 家,她自己学金融贸易毕业,却投资房地产,是近年来地产业的新起之秀,与青年才俊— —“云天花园”的钟来是出了名的地产界金童玉女。云天是港人投资,钟氏家族企业,而 钟来是最新一代接班人,据说他目前正在追求雪冰蝉,攻势还很猛呢。 董太太忧心起来,问儿子:“这钟来可比你来头大多了,慕啊,你是人家对手吗?” 苏慕暗暗叫苦,唉,做人真不能随便说谎,不然随时要准备十句谎话来周全。他只有硬着 头皮笑答:“有情饮水饱,冰蝉什么都有了,才不会在乎钱呢。她看上的,是我这个人。 ” “是吗?”董太太狐疑,“可是你这个人,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苏慕一口茶喷出来:“妈呀,人家都说子不嫌母丑,你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太嫌弃儿子是 不是?” 同时董教授的信息灵通让他觉得惊讶,如此手眼通天,只怕自己的加拿大假学历也瞒不过 他法眼,是碍于情面才没有说破的吧? 他对这位继父越发敬重。 几个世纪前,苏慕遮和雪冰蝉也常常会小赌一局。 “冰蝉,陪我对一局。”他对她说。 她除了听从,还有什么选择? 来到苏府以后,为了投其所好,她除了精心酿酒之外,同时还博览群书,研习赌术。心情 好的时候,他会点她来献酒,然后花亭玉几,同她把酒对奕。 红泥小火炉,青梅落棋子。那是他们的良辰美景。 赢了,就让她弹琴或是歌舞;输了,就回答她一个问题,或者为她做一件事。 可是,他从来没有输过,包括输给她。 有时他也会好奇,问她:如果你赢了,想让我做件什么事呢? “如果你赢了”,他这样问,而绝不会说“如果我输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输” 字。 公子,我希望可以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冰蝉回答,低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悲苦盼望。 她眼中的那丝悲苦,后来也随着眼泪留给了苏慕遮,无论他取得怎样辉煌的胜利,誉满赌 坛,眼中始终带着那抹愁苦,不见喜色。 苏慕叹息。一个故事。雪冰蝉要给苏慕遮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苏慕遮那样的人,居然从来都不肯拿出时间和耐心来听听一个一心为 他奉献的小女子的心声,因为他惟恐彩头不好——他输了,就要听她的故事;那么听她的 故事,岂非预示着他会输? 雪冰蝉真是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法。为了那莫须有的忌讳,至死,他都没有问过她那个故 事的真相。 如果今世的苏慕问她,她会说么? 大赛在某酒店沙龙举行。 由董教授致开场辞:“麻将,又称马将,也称麻雀将,是自清代到现在唯一盛行不衰的赌 博工具,由马吊牌,宣和牌,碰和牌,花将牌相互影响而形成,杜亚泉《博史》有云:‘ 天启马吊牌,虽在清乾隆时尚行;但在明末时,已受宣和牌及碰和牌之影响,变为默和牌 ……默和牌受花将之影响,加东西南北四将,即成为马将牌。’徐珂《清稗类钞》则云: ‘麻雀,马吊之音之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声读,不知何义?则马雀之为马吊,已确 而有证矣。’又《京华梦录》记载……” 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半晌,直说得众赛手昏昏欲睡,而后正式比赛才开始。 起初苏慕手风甚顺,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开道,很快杀进决赛圈。所谓不是冤家不聚 头,参与决赛的四个人,正是苏慕,雪冰蝉,钟来,和董教授的一个学生陈正义。 四个人掷骰子分了东南西北,四下坐定。苏慕十分唏嘘,到底和雪冰蝉坐到同一张桌子旁 了,可惜旁边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什么钟来,什么陈正义,这是他苏慕与雪冰蝉的恩怨 之争,关别人什么事?尤其那个钟来,看他对雪冰蝉的殷勤劲儿,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呢 ?都是参赛的选手,各坐各的好了,他可真做秀,还特意先绕到雪冰蝉身后替她把椅子拖 出推进,旁边站着侍应生呢,用得着他这么巴结吗? 苏慕觉得说不出来的嫉妒不耐。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知道钟来是谁了! 杭州知府大少爷金钟是江南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好赌,好色,好酒,好戏,但闻有佳丽名 伶,好酒珍酿,一定要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听说苏府有位歌舞俱佳又擅长酿酒的绝世佳 人,不禁心痒难挠,恨不得立时三刻弄来府中。 他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不惜千金买一笑,便以为别人也都是一样,如果向苏慕遮明求雪冰 蝉,苏慕遮一定不肯割爱,便想着用个什么方法骗了来。知道苏慕遮好赌,于是他便下帖 子以设赌局为名,请苏慕遮来杭州一聚。 苏慕遮逢赌必战,不疑有他,立即带了雪冰蝉南下。这时的他,已经习惯了雪冰蝉的服侍 和陪伴,片刻离不了她。然而正因为冰蝉太温顺服从了,以至于习惯成自然,苏慕遮享受 着这一份稀世的温情,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金钟见了雪冰蝉,惊为天人,强抑住心头的渴慕激动,邀请苏慕遮往迷园饮酒。 所谓“迷园”,其实是个赌局。在当时的达官贵户人中十分盛行,就是在建设自家花园时 ,一切依足五行八卦棋的格局,何处种树,何处插花,何处小桥流水,何处怪石嶙峋,都 要依足规矩,并且在每一景的明显之处悬花灯,灯里藏着棋牌令,写着摘灯的人或者清歌 一曲,或者艳舞一番,或者罚向在座人敬酒一巡,或者奖赏再进一步直接到达下一景点。 先达终点者为胜。 游园的人也是赌赛的人,掷骰子计点数,然后依点数进退,到达各景点摘花灯,并按花牌 令歌舞赏罚,逗趣取乐,是公子哥儿们最热衷的游戏。通常少爷们聚到一起,可以自己玩 ,互相取笑赌赛;也可由各自带的婢女代替自己摘花灯,他们只管掷骰子喝酒看戏。赢了 的人,除了预先说好的彩头之外,往往会将摘灯婢女设为彩头,赢了的人就将对方的婢女 带走。 在那时,男人不把女人当人,主人不把仆人当人,以美女为赌注的博戏十分平常,几乎可 以引申到任何一种赌局中。 金钟此次便是以赌为饵,期望赢得美人归。 “苏兄觉得我这座迷园如何?” “巧夺天工。”苏慕遮赞美。 “承蒙苏兄看得上。那么,就以它为彩头如何?苏兄如果赢了,迷园便归你所有。如何? ”金钟哈哈大笑,以遮掩自己的紧张和在意,“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若小弟侥幸取胜 ,苏兄可肯割爱?” “凡我所有之物,金兄尽可挑选。却不知金兄看上了什么?” “我看中的,并不是任何珠宝物件,而是您的这位红颜知己,雪冰蝉姑娘! 苏慕想起来了,数千年前,他和金钟有过一场赌。 但是,赌局的结果呢?金钟带走了雪冰蝉没有? 没有!他一定没有!不然雪冰蝉后来就不会再为自己喝下那碗忘情散,并因此葬身火海, 以身殉了苏府! 前世的苏慕遮,从来没有输过。 可是前世的苏慕遮,后来的结局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会冤魂不散,延至今世? 自忘情散和火难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失去了雪冰蝉的苏慕遮,是快乐还是悲伤,抑 或,依然无情? 已经来不及再回忆下去了,主持人开始宣布决赛特别规则和奖项。 苏慕举手打断:“我不要奖品。” “那你要什么?”这个压轴高潮前的插曲让主持人十分兴奋,“请大声说出你的条件。” “如果我赢了……”苏慕环视四周,然后定定望住雪冰蝉,“请雪小姐给我时间,听我讲 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观众席上一片私语声,连主持人也忍不住惊呼,“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 倒真想现在就来听听苏先生的故事。雪小姐,您对这个附加条件怎么看?” “我接受。”雪冰蝉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接受。”苏慕遮无所谓地指着雪冰蝉对金钟说,“如果你赢,就把她留在金府。不过 ,用她交换迷园,好像有些亏待金兄。” “若能得到雪冰蝉,就是整个金府给你又如何?”金钟喜笑颜开,“古有谢安赌墅一说, 小小迷园算得什么?” “赌墅”一典,出自《晋书?谢安传》:太元八年,前秦苻坚倾全国之力南侵,朝廷 请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沙场之上,谢安运筹帷幄,指授将帅,挥洒自如。兵临城下,其侄 谢玄入帐问计,谢安若无其事,却轻描淡写地向谢玄邀战对奕,并且以别墅为赌注。帐外 千军万马,杀声震天,帐内却是波澜不惊,花香酒暖。谢玄棋艺本来高于谢安,但因为心 中紧张,输给了谢安。而这时,帐外军事已决,大胜秦军。正所谓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直当此时,谢安才起身离座,始露疲态,甚至在过门槛时竟折断了屐齿。自此,谢安棋技 名闻天下,只为,他赢得的不止是一座庄园,一次战事,更还有一片豪情,一世英名。 苏慕因拱手说:“古道侠风,金兄的确有谢安豪情。” 金钟大笑:“万万不敢当,区区迷园,何足挂齿。” 当一个人说“万万不敢当”的时候,他的心里多半是自负“敢当”之至的。但是嘴上却偏 偏非常自谦地说:“抛砖引玉耳。” 迷园是砖。雪冰蝉是玉。 贵介公子的言辞的确含蓄文雅,句句是典。 苏慕遮淡淡一笑,不再置辞,只随手取了一枚骰子,看也不敢,反手掷去…… 十三张牌翻起:一四七九筒,二五七八万,东西南北风,外加一只孤零零的幺鸡! 苏慕暗暗叫苦,天下还有比这更烂的牌吗? 雪冰蝉痛快地答应了听他的故事,让苏慕反而蓦地紧张起来。那么这一局,对自己的意义 可就事关重要,不同凡响了。他几乎后悔没有事先做做手脚,贿赂一下有可能进入决赛圈 的选手,让他们出老千保自己赢。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那么做,凭自己的财力和运气,也未必说服得了别人,说不定再次 被雪冰蝉查破真相,那才真是连赌品都输进去了。而且,真说到出老千,钟来也不会帮着 自己,他自己不出老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摸九条打四筒,摸一万打五万,红中,白板……七八轮下来,苏慕居然每手都是一九,不 知不觉做成了十三幺停牌。他看着手中的牌,只觉手心里都是汗:一万,九万,一筒,九 筒,幺鸡,九条,东西南北中,白板作对——只差一张发财,就可以做成十三幺大牌,离 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发财!发财!发财!大拇指轻轻摸过牌面,花溜溜,又是一只幺鸡。安全起见,留下,打 白板。再一张,麻酥酥,生张,八筒,好不危险,但是留它何用?豁出去了,打! 碰!对门雪冰蝉不动声色,推倒两张八筒,合成一副牌。 好在只是碰。苏慕暗捏一把汗,紧张地盯着上家金钟,他可不要在这个时候犯冲啊。 幺鸡!嘿,自己不敢打的牌,他打了。 苏慕再摸牌。发财发财!他暗暗念着,只差没有喊出声来。天不从人愿,是张九条,又成 对儿了。苏慕闭了闭眼,留九条打幺鸡,安全嘛。 吃。下家陈正义微笑:就等这张牌看停呢。 哗,又一家停牌了。苏慕看看雪冰蝉,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也早停了吧? 陈正义出牌。红中!唉,为什么是红中不是发财呢? 碰。又是雪冰蝉!难道她在做大三元?白板,熟张儿。 钟来讨好地笑:“雪小姐做生意精明,打牌也这么沉稳,真是女中豪杰!” 苏慕心里骂娘,打牌就打牌,哪里这么多废话?而且,打什么不好,竟然打九万,又让下 家陈正义碰了去。让自己枉伸一回手,连摸牌的权力都给剥夺了。咦,陈正义不是已经停 了吗?怎么还碰? 停口不好。陈正义笑,换张牌单钓,五筒。 原来是屁和。苏慕轻蔑地笑,看来单钓的牌不是三筒就是七筒了。 雪冰蝉摸牌,不打出来,反而和手中的三张牌一起按倒,暗杠。难道她不是大三元而是大 四喜?苏慕看着手中的牌,红中可是在自己手上,她到哪里去开杠呀,岂不害了她?暗杠 ?地上还有什么牌是一张没见面的?难道…… 正想着,雪冰蝉已经自牌尾另摸一张牌,微笑打出,四筒。 推!陈正义将牌推倒,不好意思,单叫四筒。 金钟哗地一声,替苏慕说出心声:你三六筒不和钓四筒,什么玩法? 想开杠嘛。陈正义憨憨地笑,这么小的和,还不如杠一回呢。 嘿,真不愧是董教授的弟子,迂得可以。 雪冰蝉也笑着翻开牌来,真是的,我输了,可是有杠不算输,也还好。 那倒伏的四张牌,一式一样,花花绿绿,正是四张发财! 而那张发财,本来应该自己摸! 苏慕除了晕倒,无话可说。天意绝他,夫复何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雪冰蝉唱着,舞着,歌声哀婉,舞姿萧条 。 一次又一次,苏慕遮这样绝情地,冷漠地,将她做赌注,随时随地将她置于飘摇之地。他 真的,那样不在乎她,愿意放弃她? 那么多的风朝雨夕,温炉把酒,红袖添香,难道他就不顾惜,不留恋?如果自己真的离开 他,他会想念自己吗? 不,他不会的,他那样的人,心里眼里,从来没有感情二字。 雪冰蝉心碎神伤,将袖子缓缓遮过面颊,轻轻取下,一舒一卷之间,已经换作一张宜嗔宜 喜桃花面,轻歌曼舞,俯仰樽前:“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 歌声蛇一样地游进心里,一片冰凉。苏慕心中凄楚,脸上黯然,站起来转身离场。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输不起,行动见于颜色。却没有人知道,他输掉的,可不只是一场麻 雀赛,甚至不只是一座谢玄别墅,而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董教授自以为明白这个继子的心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别太心盛,追女 朋友老是赢可不行,得擅于服软认输。哄哄她吧。” “好!”反正已经输,索性输到底。苏慕忽然立定,转身,当着全场选手和观众的面径直 走到雪冰蝉面前:“雪小姐,我知道我输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请求你。可是,不作为比赛 的奖品,只单纯是我个人的请求,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三分钟。”雪冰蝉看着他,“明天早晨九点,冰蝉大厦。 六 孟婆汤与忘情散 苏慕遮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绝情灭性,战无不胜。但是唯有一点:每每运功时,他的心里 就会涌起难言的痛楚,哀伤欲绝。 眉宇间恒常有抑郁之色,仿佛有着许多不平心事,眼神悲苦难当。 蛇人问:“苏兄有什么伤心事么?” 苏慕遮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每每发功,心中便有多少痛苦似的,有种想哭的感觉。 ” “哦?”蛇人大为奇怪,取出一面造型极粗陋镜面又突洼不平的镜子说,“我来照照你的 心里到底有些什么?” 他照了良久,忽然问:“那雪冰蝉在喝药前确定是笑着的么?” 苏慕遮答:“是笑着的。” 蛇人又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苏慕遮苦思良久,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她好像流了一滴泪在碗里,你问这个干什么? ” 蛇人恍然大悟,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你本是无情无欲之人,又练的是至刚至坚的武功 ,何以眼底却溢满忧伤之色,而心里面,又有一颗珍珠型物事,却原来,是雪冰蝉的一滴 眼泪。” “一滴眼泪?” “不错。那碗忘情散是无情药,服了后本会消散所有的人之常情,喜怒哀乐。可是雪冰蝉 在服药之前滴了一滴泪在碗里,这就使她的感情散得不够彻底。而这滴泪,又在你运转小 周天功力时进入了你的体内,常留心底,形成固状晶体,这就像一只蚌孕育一颗珠那样, 把它永久地留了下来,成为你功力和思想的一部分,每次运功,都会惊动那颗珠泪的核, 释放出它的悲苦与痴情,使你动心流泪。” “原来是这样……”苏慕遮沉吟,忽然暴喝,“都是雪冰蝉这贱人害我!” 此语一出,连蛇人也诧异:“苏慕遮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无情无义之人。雪冰蝉为你喝下 忘情散,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供你练功,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怨她牺牲得不够彻底。这样绝 情,真是冤孽,只怕会有报应!” …… 冰蝉大厦。十七楼总经理办公室。雪冰蝉凭窗而立,望向广场拐角的人群。 竹叶青在那里吹笛子卖艺。笛声悠扬,婉转,带着种说不出的清凄怆恻。每当笛声响起, 就连风也好像在听从笛声的驱使,有节奏地左右拂摆。 笛的表情是人,风的姿势是柳。当笛声响起,所有听的人脸上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苦 之色;而当风拂过,柳条便若有所属地分合飞扬,婆娑伴舞。 今天竹叶青的角色是个摆残局邀赛下象棋的。这在古时又叫做解玲珑,是一种雅戏。就是 由棋主摆出一盘一步将军的残棋,看似无法可解,又似无限生机。 彩注就是那只通体晶莹的玉笛。输了,笛子归人;赢了,则不拘多少,在棋盒里抛几枚硬 币即可。因此来对奕的人倒是很多。 很明显,竹叶青的目的旨在邀赛,不在赢利。 这个奇异的蛇女,雪冰蝉已经留意她很久了,她注意到,蛇人竹叶青常常在表演的间歇抬 起头望着冰蝉大厦。距离隔得远,她们彼此看不清,但是感觉上好像目光已经在空中相撞 了。 每当这时候,雪冰蝉心头就有一些似暗似明的念头涌起,仿佛在呼啸的风中听到远祖的呼 唤,可惜记忆被城市的车辙辗碎了,零乱地洒了一地,不可收拾。 她想,这笛声我听过的,在哪里呢? 有人敲门。敲散了幻觉,敲断了笛声。 那是冰蝉的秘书佳佳,她捧着一束红玫瑰走进来:“花店送来的,我替您签收了。”一边 细心地插瓶一边艳羡地说,“钟先生真是大方,一天一束,已经是第八天了。” “别胡说,卡片上又没有署名,怎么知道是钟先生。”雪冰蝉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 也以为是钟来。除了他,谁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在今天的社会,送花给心仪的女子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送花的人始终不留姓名,却每每在 卡片正背面各留一句话,背面是“麻将赛场见”,正面是句诗。 第一天是“碧云天,黄叶地。” 而钟氏物业正是叫作“云天花园”,自此佳佳便认定了送花人是钟来。 第二天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接下来每天一句,一连八天,渐渐连成一首词,范仲淹的《苏慕遮》。 到今天,正是最后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而那句“麻将赛场见”却没有了。 这让雪冰蝉越发认定是钟来的手笔。昨天,可不是已经在麻将赛场上见到他了么? 对于钟来,冰蝉并不讨厌,甚至很欣赏他。虽然钟氏是家族企业,可是如果误认为做企业 接班人的一定是纨裤子弟就错了,事实上,真正的贵族子弟,从出生那天起就要接受严格 的训练,以免将来担不起家族的大业。所以他们一定会是后裔子孙中最优秀最坚忍的,不 然,也不可能坐上这个龙头的位置。 钟来便是这样一个既得天独厚又自我克制的好青年,他具备了一切作为大企业领导人的素 质和能力,他甚至有齐天下男人所希望拥有的天赋和条件:财富,权力,健康的体魄,丰 富的学识。他甚至连俊美的外形都有了,人世于他,还有什么缺憾呢? 然而,大概也正因为钟某人太过完美无缺吧,雪冰蝉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对他那样的人, 感情是什么呢?锦上添花的一种点缀而已。追求只是个姿势,其实在他心底里,早已将自 己视为囊中物了吧? 是因为这份抗拒,才让冰蝉对钟来始终是若离若即,打了一年多散手,却一直没有像众人 所猜测的那样珠连璧合。好在两个人都年轻,不觉得时间用来浪费有什么不妥,权作是一 种消遣也罢。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轻轻吟哦,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凄恻。这是怎样的一首词 哦,那样旖旎的良辰美景,却有那样深刻的无可奈何。 面前的豪华大班桌及满桌文案忽然如电影布景一般地淡下去,房间中似乎突然起了一阵雾 ,一切都朦胧,而主题从褪色的背景中渐渐鲜明,她仿佛看到一幅画面,是“蒹葭苍苍白 露为霜”那般的意境,清清湖水,倒映云影,有秋叶轻轻飘坠,而湖上淡烟飞起,随风摇 曳。有一男一女在湖边踏着落叶漫步,轻声细语,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可是情侣? 冰蝉相信那冥想中的女子一定是自己,那是一个束发缠腰的古时女子,有盈盈双目,纤纤 十指,她走在湖水边,手里执着一只玉笛,边走边吹,宛转悠扬,直将人带回那遥远的古 代…… 可是那男人呢?是谁呢?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带着一种冷淡的忧伤,唇紧抿着,说话的声音低而阴沉,每个句 子都很短,仿佛对说话这件事很不耐烦似的。 也许,这是因为语言对于赌徒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他只看重他一双手。 他的手,清瘦然而有力,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哪怕只是端起一只纤细的杯子,那双手也 会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稳重;所有的赌具一旦经过他的手,就会变得特别温驯听话,唯 他是从。 所谓得心应手,它们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着为他的一双手听命服务。 偶尔,他拔剑的手也用来作画。 他的画技虽然没有他的剑术高明,却也自成一格。 因为他的手很稳。 一只很稳的手握笔,画出来的画总是不会太差的。 有一次阴雨连天,他闲来无事,为她画了一幅七尺荷花…… 荷花图?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幅七尺泼墨荷花呢? 幻境缥缈苍茫,如同海市,令人恍惚而又向往。那静翠湖,那湖边的男人,那男人的手… … 一个赌徒。 雪冰蝉对自己沉吟,她想起钟来坐在麻将桌旁的模样,只觉似是而非。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一个浪漫的感性的人。他们在社交场所常常见面,也私下里约会吃过 几次饭,言谈也还愉快,从天文到地理,从经济新闻到政治绯闻,有来有去,有说有笑。 但,不过如此。吃顿饭没什么,饭后喝一杯咖啡也尚可忍受,但是再坐下去,就会觉得疲 惫。热恋中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那些恨不得一分钟当一辈子来用的年轻情侣,不是 希望形影不离永夜无昼的吗? 但是如今他忽然浪漫起来,开始玩起匿名送花,联句成词的游戏,这让雪冰蝉觉得意外, 也有些沾沾自喜。这样地别致,是用了心思的呢。 她猜测,到这首词完整的时候,送花的人就会现身。 今天,就是第八天。 这时候,佳佳接电话进来:“雪经理,是钟来先生。”声音里透着笑。 冰蝉也不由微笑,她想她又猜对一次,果然送花人现身了。 钟来在电话中并没有提到一句关于花的事,只说想请雪小姐共进晚餐。 “可是我晚上已经有约了。”冰蝉翻翻记事本,“中午也约了人……现在?现在倒是有时 间的。一起喝咖啡?好吧。在哪儿见?……不用接来接去这么麻烦,我自己开车过去吧。 ” 正在补妆,又有电话接进来,这次是保安。“雪小姐,那个苏慕又来了。他说是您让他来 的。” “哦,”雪冰蝉想起来,“是我让他来的。” “让他上楼吗?” “不,叫他在大厅等。” 六 孟婆汤与忘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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