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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隧道里的灵魂(人鬼情系列之七)(6)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这么说,真的是梦?

我的心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要不要相信,可是我的腿已经将我带到门前,而且手不从心地拉开了销。

门外站着沈曹,眼神凄苦而炙热,仿佛有火在燃烧。可是他的身上,是干的。

我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他居然这样回答,“不是做梦。”

“不是梦?”

“刚才是梦,但现在这个我是真的。”他拉着我的手走进来,恍惚地一笑,“你果然备了茶。”

与此同时他发现了那本摄影集:“你买了这个?”他看着我,眼睛闪亮,“你没有告诉我,你有这个。”

“我在超市碰到它。”我说,那是真正的“碰到”,我翻看张爱玲,一转身,碰落这本书,然后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买下它,承认了这份缘。一切都是注定。

坐在茶案前,他熟练地将杯盏一一烫过,观音入宫,重洗仙颜,高山流水,春风拂面,片刻将茶冲定,反客为主,斟一杯放在我面前:“请。”

“请。”我做个手势,三龙护鼎,三口为品,将茶慢慢地饮了,一股暖流直冲肺腑,茶香袅袅,沁人心脾。这么说,不是梦了?

我看定他:“刚才,我梦见你。”

“我知道。我也梦到你。所以,我想见你。”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清。不过,刚才我试验新软件,催眠自己,去了十年前的中央美院,看到你在校园里走……”

“你去了杭州美专?”我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杭州美院的?”

“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也是美院的。只不过,比你大了四届,你入校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那次回校是应校长邀请去拍几张片子,在校长室的窗口看到你,觉得你的姿势态度都不像一个现代人,遗世独立,孑孓独行,非常有韵味,就拿出相机抢拍了一张照片。但是我追下楼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镶在雕花银相框里的照片来:“我怕你不信,特意把它找了出来。”

照片中的女孩只有一个侧影,但是一眼已经看出那是我。长裙,长发,怀里抱着一摞书,侧歪了头在踽踽地走,身形瘦削,恍若脚不沾尘。

读书时同学常常笑我这个走路的姿势如履薄冰,又好像披枷带锁。

但是现在沈曹说:遗世独立,非常有韵味。

什么叫知己。就是擦肩而过时已经读懂对方的眼神脚步,哪里需要十年相处?

“送给你。”他说,“算是迟了十年的见面礼。”

“送给我?”我接过来,忍不住按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眼睛不自已地湿了。

这一刻,他和我,都明白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爱情。是的,在我与裴子俊近十年的马拉松恋爱之后,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我渴望中的爱情。

可是,来得何其迟?迟了十年。

梦中的沈曹说过:“如果让我选择回到过去,我只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认识你,改写你的爱情史。”

却原来,十年前他真的见过我的。可是,却失之交臂……

泪流下来,我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风仍然粘湿,但我已经不觉得热,心底里,是说不出的一种隐隐欢喜和深深凄苦……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鸟儿在窗外叫得正欢,有花香随风送进来,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我伸个懒腰,走到窗前,看到茶几上的银相框,忽然愣住了——有小天使轻盈地飞在相框右角,弯弓巧射,一箭双心对穿而过,造型十分趣致可爱。

记忆一点点浮上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昨天晚上,我曾经在这里同一个人谈了很久,品茶,聊天,甚至流泪……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那一切,是真的么?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心若忧若喜,七上八下。我问自己,到底希望昨晚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如果是真,要不要继续下去?如果是梦,要不要让它成真?

可是如何对子俊交代?难道对他说:对不起,你走的这几天,我认识了一个人,后来发现我其实十年前就见过他,所以我们……怎么说得出口?

而且,我对沈曹又了解多少呢?他是一个成功的摄影师,设计师,是个天才,毕业于杭州美专,十年前曾和我有过半面之缘,以后或许会同我们公司合作——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多少?他的家庭,他的兴趣爱好,他的经历,他有没有女朋友,谈过几次恋爱,他的爱情观与婚姻观,他是不是真的爱我……这些,我了解吗?

我望向镜子。镜子里是红粉绯绯的一张桃花面,眉眼盈盈,欲嗔还喜,所谓春风得意就是这个样子吧?

理智还在趑趄不前,心却早已飞出去,不由自己。

相框下有一张纸条,我拾起来,看到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我们能有几个十年经得起蹉跎?看着你梦中的泪痕,我决定让往事重来,再也不可错过。静安寺Always Cafe等。

静安寺?那不是张爱玲住过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这样的约会,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馆门柄上的一刹,心已经“蓬”地飞散了。

“每天下午,在阳光里我会挑一个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着外面的世界。”

这句话,分明是张爱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来做店招牌广告语了。

沈曹,他是带我来寻梦,亦是造梦。

我再一次迷失。

是下午茶时间,但是咖啡馆里客人了了。沈曹占着一个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开了,待我站定,又轻轻推送几分——不要小看了这些个细节,有时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间起了波澜。

“当年,这个咖啡馆或者应该叫做起士林。”他开口,声音亦如梦中,有种磁性的不真实,“如果你的位子上坐着张爱玲,那么现在我的位子上,该是胡兰成。”

“不,应该是苏青,或者炎樱。”我恍惚地笑,心里暖洋洋地,莫名地便有几分醉意,在《双声》里,张爱玲记录下了她与炎樱大量的对话,妙语如珠,妙趣横生,那些对话,是与咖啡店密不可分的。

“每次张爱玲和炎樱来这里,都会叫两份奶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奶油。”

“哦,那不是会发胖?”沈曹笑起来,“都说张爱玲是现代‘小资’的祖宗,可是‘小资’们却是绝对不吃奶油的,说怕卡路里。”

一句话,又将时光拉了回来。

我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店里设置,无非是精雕细刻的做旧,四壁挂着仿的陈逸飞的画,清宫后妃的黑白照片,当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历画儿——唯其时刻提醒着人们怀旧,我反而更清楚地记起了这是在21世纪,是五十年后的今天,奥维斯,毕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复成霞飞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犹太人开的旧式的咖啡馆,一模一样地复制那些灯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着流苏的帷幔和鲜花,音乐和舞池,我们又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吗?咖啡的香味已经失真,法国梧桐新长的叶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么样的餐牌,都变不成时光倒流的返乡证。

咖啡端上来了,是牛奶,不是奶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头用小勺慢慢地搅拌着,看牛奶和糖和咖啡慢慢交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识的男女偶然相遇从陌生而结合,也是一份牛奶与一杯咖啡的因缘吧?各自为政时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浑然一体,再也分解不开。

谁能将牛奶从一杯调好的奶香咖啡里重新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