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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隧道里的灵魂(人鬼情系列之七)(8)

隔墙送来幽微的清香,是玉兰,还是栀子?

如果将一只篮子从这里槌下去,盛起的,不仅仅是温热的宵夜,还有旧日的星辰吧?

依稀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对我说:“爱玲,你妈妈来信了,说想要你的照片儿呢。”

我随口答:“就把姑姑前儿和我照的那张合影寄过去吧。”

“你说的是哪一张呀?”

“姑姑怎么不记得了?喏,就是站在阳台那儿照的那张。”我笑着回身,忽然一愣,耳边幻像顿消。

哪里有什么姑姑,站在走廊深处远远望着我的人,是沈曹。

“大白天,也做梦?”他笑着走过来,了解地问,“把自己当成张爱玲了?”

我深深震撼,不能自已:“我听到姑姑的声音,她说妈妈来信了。”

“张茂渊?”沈曹沉吟,“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曾和她小姑张茂渊一起留学海外,交情很好,后来和丈夫离了婚,和张茂渊却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对张爱玲来说,很大程度上,妈妈就是姑姑,姑姑就是妈妈,两者不可分。张爱玲不堪继母虐待离家出走,也是跑到了姑姑家,和妈妈姑姑两人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在张爱玲笔下是快乐的,后来黄逸梵再度离国,张爱玲就和姑姑一起生活,就在这座爱丁堡公寓的51室和65室里先后断断续续住过十几年,直到52年离开中国。”

怆恻的情绪抓住了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么,这里便是张爱玲写出《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这样传世名作的地方,也是她与胡兰成相约密会,直至签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海誓山盟的新房了。当年的她与他,坐在那织锦的长沙发上,头碰头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贞秀的浮世绘,或者吟诗赌茶,笑评“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这样的句子,又或者相依偎着,静静地听一曲梵婀铃。

那段时光,她的爱情和事业都达到了顶峰,佳作无数,满心欢喜,只盼月长圆,花常艳,有情人永远相伴。

然而,不论她是多么地讨厌政治,渴望平安,政治却不肯放过她,动乱的时代也不肯为她而蓦然平息了干戈。是时代使她与他分开,还是她和他,从头至尾,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现世不得安稳,岁月无复静好,她与他的爱情之花,从盛开至萎谢,不过三两年,在他,只是花谢又一春,在她,却燃烧殆尽。于是,她留言给他:“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萎谢了的张爱玲,如一片落花,随波逐流,漂去了海外,尝尽人间风雨,海外沧桑,直至孤独地死在陌生的洛杉矶公寓里……

我回过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沈曹,请你帮助我,我想见到张爱玲。”

我想见到张爱玲,见到六十年前的张爱玲,那时的她,年方双十,风华正茂,聪慧,清朗,腹有诗书气自华。尚未认识胡兰成,不知道爱情的苦,却已经深深体味了家族的动荡,浮世的辛酸。慧眼识风尘,以一颗敏感而易感的心,让文字于乱世沉静,喁喁地,如泣如诉,写下第一炉香,第二炉香……

如果不是胡兰成,如果不是那命中劫数一样的爱恋与冤孽,她或许会写得更多更久,会继续第三炉香,第四炉香,让香烟缭绕今世,安慰如她一般寂寞清冷的后人。

如果不是胡兰成,张爱玲所有的悲剧都将改写,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有未知的改变,会诞生更多的如《金锁记》那般伟大的作品。

如果不是胡兰成……

但是沈曹说,他还要再搜集一些资料,做好准备,才能带我做第一次试验。

他犹豫地说:“我的研究,还停留在理论刚刚结合实践的阶段,相当于数学领域中新出炉的一条运算规则设想,理论得出来了,还没有应用,寻找张爱玲,是这规则下看起来相对简单的一道题目,等于是第一次验算。可是验算的结果到底是证明规则的正确性还是谬理,尚未可知。而且用到催眠术,毕竟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锦盒,我们是不是应该再等些日子,让我把这些实验结果进一步完善后,再进行尝试?”

“可是如果不尝试,就永远无法得出最终结论。”我自告奋勇,“总之你要寻找一个志愿者试药,我愿意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至少,我比别人有更有利的条件,就是我的热情和对你的信心。”

沈曹十分震撼:“锦盒,为了你,我也要将实验早日完成。”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忽然变得不同。我仍然朝九晚五,看阿陈的白眼和老板的笑脸。

可庆幸的是,老板的笑脸越来越多,而阿陈的白眼则早已转作了青眼。

我当然明白那些和颜悦色不是为了我。

沈曹每天都派速递公司送花给我,玫瑰雏菊康乃馨,大束大束,每次都是九十九朵。

刚开始办公室的女孩子还大惊小怪打听出手这么阔绰的绅士是哪位,渐渐便不再问了,只纷纷投以嫉妒的眼神。

可悲亦或可喜?女人的尊卑往往取决于赏识她的男人的身份尊贵与否。

但是他不打一个电话给我。因为他说过,在做好准备之前,不会再找我。

而子俊正好相反,每晚都会准时准点地有电话打进来,问我有没有关煤气,叮嘱我记得吃早饭,不要老是服用安定片帮助睡眠。同样的话,重复千遍,也仍是一份温情。虽然没有新意,可是有人关心的感觉是不同的。

以往收到这样的电话,我的心里总会觉得几分温暖。然而现在,更多的却是犹疑。

看到沈曹就会想起子俊,而接到子俊的电话,我又怔忡茫然,总觉沈曹的笑容在眼前飘。这种魂牵梦萦的感觉,不是爱,是什么呢?然而如果我对沈曹是爱,那么对子俊又是什么?我们谈了近十年恋爱,难道都是误会?

一颗心分成两半,揉搓得百转千回,仿佛天平动荡不宁,两头的重量相仿,可一边是砂砾一边是金。

晚上看电视,张国荣作品回顾展。

这个正当盛年的影歌双栖明星,在出演灵异片《异度空间》不久跳楼自尽,而那片子的结尾,正是他站在高楼边缘徘徊。片子里他最终被情人挽留没有跳下去,然而现实生活中,他却跳了,那么绝决地,自十四层高楼一跃而下,如生命中一道苍凉的手势。《异度空间》从此成为绝响,影视圈里,再也见不到哥哥哀艳的眼神。

然而电视虚幻的影像,却可以令往事重来。在午夜时分蓦然再见,真令人不由得不感慨浮生若梦。

今晚播出的是《东邪西毒》,林青霞对着想象中的情人说:“我一直问自己,你最喜欢的女人是不是我?”

如果我问起沈曹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呢?

我知道沈曹一生中有过艳遇无数,即使他答了我,我也不一定会相信他的答案。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这样问他。

但是林青霞不肯这么想,她自欺欺人地自问自答:“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住问起你,你一定要骗我。”

《东邪西毒》里的女人个个都很奇怪:

张曼玉等在桃花树下,却至死不肯说出在等什么。

杨采妮牵着一头驴,执著地到处找刀手替她去杀人,代价是一篮子鸡蛋。

刘嘉玲没完没了地呆在河边刷马。

——我饶有兴趣地想,不知道那一组充满暗示性的画面,究竟是导演王家卫的手笔,还是摄影师杜可风的意志。

女人抚摸着马,而摄影师通过镜头抚摸着刘嘉玲。女人的脚,女人的腿,女人的手。

电影,也是一种对时空的穿越和重组吧?

看着那样的镜头,可以充分体验到什么叫水做的骨肉。然而可以选择,我不愿意做流动的河水,而宁可是水边不变的岸渚。如果是那样,沈曹必定是飞扬的风帆,于水面驰骋;而子俊,则是岸边的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