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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的眼泪(人鬼情系列之三)(32)

(不,不是当面对你说的,是在信里——当然,那些信也从没有寄出过,就像这封信一样。)

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形。

记得很清,忘不了。

那是夏末的黄昏,我刚刚洗过澡,从公共浴池出来,湿漉漉地被你拦着问路。你的身材那么高大,背对阳光站在院门口,语气生硬而不驯,像个强盗。

在你面前,我变得渺小,渺小而无助。所以才要和你对着干,才不肯被你的气势压倒。可是抗拒的同时,又不能不对你好奇,而且,你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记忆中,并不因年月日久而褪色,反因为太多次回想打磨只会更清晰。

那记忆,忧伤而湿润,带着夏日黄昏特有的苍茫。

一直都记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夜风如剪,阿彤在月光下弹琴。

这首《致爱丽丝》已经练了几百几千遍了,可是老师始终说她的琴声里缺乏感情。下个月就要举行全国钢琴大赛,她的练习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停滞不前了。

教授苦口婆心地启发她:“你要用心来弹,要弹出那种爱的情绪,花红柳绿,鸟语莺飞,要有一种缠绵的感觉。这不仅是一首曲子,还同时是一封信,是一封情书,他表现出了作曲家对情人那浓郁的思念,更表现出他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美好描绘,那是一个色彩缤纷的美丽新世界……”

说到“色彩缤纷”的时候,老师停住了,代以两声咳嗽。阿彤知道,那是老师在内疚,觉得自己的话刺伤了她。其实,她哪里会在意呢?从小她就是盲的,被人“瞎子瞎子”地叫惯了,早已不会因为一两个敏感字眼而刺伤。她的苦恼,只在于自己的琴艺不能提高。

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她已经是出名的才女琴师,可是这两年来,她的技艺一直停滞不前,再也没有进步过。老师说,这是因为她的弹奏缺乏感情的缘故。看不见不要紧,如果她有了爱的经验爱的感觉,并且悟透爱的真谛,那就等于为她开了一双天眼,会令琴艺突飞猛进的。可是,她又从何处去理解爱的感觉呢?

老师堆砌了一大堆的形容词,说什么“爱是美好的,像春天一样美丽,阳光一样灿烂,白云一样轻盈,花的容颜一样稍纵即逝……”然而,她并不知道春天除了比夏天凉爽比冬天温和之外,还有什么美丽之处,而阳光又是如何灿烂,白云是何般轻盈,更不要提什么花朵的容颜了。她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没有色彩,也没有光。

她并不是不懂得感情,孤儿院院长的恩情,老师和同学的友情,以及她对钢琴音乐的热爱之情,都是她的宝藏。可是,至于爱情,她就无从推测了。她没有恋爱过,也没有太多与男人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什么是“缠绵”,什么是“浓郁的思念”,而又什么是“对爱情生活的美好描绘”。

她只有机械地、无奈地、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弹琴,苦苦地想从中寻出一个什么爱的答案。秋风细细,星语如歌,她一边弹着,一边对天祈愿:如果,如果可以了解什么是爱,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去交换。

忽然间,依稀听到一声天鹅的鸣唳,忽起于云霄间。她不禁抬头,凝神聆听,心底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柔柔地触动了,几分辛酸,几分苦涩,几分怆恻,几分缠绵。是的,缠绵,缠绵就是这样的感觉吗?这就是教授所说的缠绵?

广袤的星空下,盲女的眼是一颗不亮的星星,她对着夜空起誓:“如果可以,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去换取一次爱的体验。”

她看不到,在她话音初落之际,一颗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悠然飞过天际,电光石火之间,游离的丹冰魂恰恰飞过窗前,倏地进入了盲女的身体……

奶奶打开门,看到一位盲女站在门前,不禁愣了一愣:“姑娘,你找谁?”

“我叫阿彤。”丹冰借着阿彤的口说,强忍住扑到奶奶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再次听到奶奶的声音,她的心是多么激动哦,可是,她却“看”不到她。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呢?说自己是还魂再来的阮丹冰,来找回自己的肉身吗?那不要吓坏了老人家?魂离肉身,这是只有在聊斋故事中才会发生的奇遇,怎么能说给世人听?

她努力地维持着平静,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念台词一样地背出来:“奶奶,你好。我叫阿彤,是钢琴老师。我的一个学生和阮丹冰是好朋友,她告诉我,丹冰喜欢听人弹琴。所以,我想上门来做义工。”

于是,她“见”到了自己。当她一步步走上楼来,走进自己的房间,走向真正的自己,她的心,狂跳至几近迸出。

多么突兀,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她的两个自我即将握手。这一刻,她反而庆幸自己借魂于盲人了,否则,面对面地亲眼看到自己的样子,难保她不会被刺激得昏倒过去。

当她终于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时,激动和痛楚令她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住梳妆镜的台面才没有倒下。

她“看”着自己,有一种骨血相连的痛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这般抛与永夜长眠了吗?

告别自己的身体太久,几乎生疏了。虽然看不见,可是她知道,这就是她,失去了灵魂的她的身体。她握着自己的手,辛酸地流下泪来。

奶奶也哭了,说:“姑娘,你真是善良。如果冰冰能醒来,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如果冰冰能醒来”……丹冰苦苦地微笑,如果,如果有一天真正的自己可以醒来,以阮丹冰的本来面目与曲风相处,该有多好呀。可是,会有那一天吗?

病床上的丹冰,就好像舞剧中的睡美人,等待一个王子的吻。什么时候,她可以得到那份使她复活的爱,重新站起来跳舞呢?

丹冰决心留下来照顾自己。虽然她不能“看见”,但是可以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刻意地维持原样,甚至连那一盆栀子花,都散发着依稀可闻的花香。不需要任何熟悉过程,她便可以不必扶持地在屋子里自由走动,甚至准确无误地取拿东西。

奶奶觉得诧异,同时也觉感慨。不知为什么,这盲女的到来使她寂寞的心感到安慰,当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仿佛觉得丹冰又回来了。

曲风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阿彤是在丹冰家里。

他一直对这位盲女琴师充满了好奇,几次向小林提出想去拜见她,可是因为水儿的病给拖延了。后来水儿死了,小林没了学琴的兴致,和阿彤便断了往来。曲风以为无缘,没想到还是见到了她,却不是通过小林的引见,而是因为丹冰。

那天,他按时来到丹冰家弹琴,可是一进门,已听到一阵流畅的琴声传自楼上。奶奶坐在楼下沉思,看到他来,笑嘻嘻地说:“小曲,你来晚了,有人代了你的位置。”

“是吗?”曲风见奶奶有精神开玩笑,知道她心情大好,闻言立即说:“是谁抢我饭碗?”

奶奶孩子一样地神秘地笑:“是个盲姑娘。”

“哦?”曲风心里一动。

奶奶接着说:“她说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有心报效社会,听说了冰冰的事,就主动上门来要做义工。我看她自己都是盲的,本来不想麻烦她,可是她态度很诚恳,又说就算她帮不了别的什么,至少可以给冰冰弹琴……”

“阿彤。”曲风有些怔忡,“奶奶,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阿彤?”

“就是呀,你认识她?”

“不认识,不过会弹琴的盲姑娘,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位,所以随便猜猜的。没想到真会是她。”曲风感慨,“这世界真是小。”

“不单小,而且巧。说来也怪,我和这姑娘挺投缘的,她对我也很好,一口一个‘奶奶’叫得甜甜的,和冰冰的腔调一模一样,你要是光听声不见人,还以为是冰冰回来了呢……”奶奶顿了顿,脸上露出寂寞的苦笑,“唉,我太想冰冰了,恨不得把所有的姑娘都当作她。其实,她又怎么可能是冰冰呢?不过,她每次来都陪我聊天弹琴,做东做西,真是帮了不少忙……小曲,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