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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梳子(46)

我们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冬冬又停住了:“这一个景点,叫‘狮子爬黄沙’。说的是狮子劝不醒骆驼,骆驼终于被黄沙掩埋,狮子一边努力地扒开黄沙,卸下骆驼的负担,一边鼓励骆驼和自己并肩战斗。”

我瞪他一眼:“我不信,骆驼呢?”

“骆驼在黄沙下面。”冬冬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令我不忍反驳。

他再次停下时,半晌不说话。我看看灯牌上的字,轻轻叫起来:“狮子怒吼?”

冬冬点头:“骆驼不肯走,狮子能怎样呢?他只有绝望地怒吼,但骆驼听得到吗?”

我忍不住,潸然欲泣。冬冬揽住我的肩,指着前面的石桥说:“这个景点,叫‘银河鹊桥’。如果相爱的人可以携手共同踏过,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到一起。”

我深深看他一眼,牵起他的手,我们来到桥前,再次相望。然后,共同迈出第一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小宝。

冬冬的教养使他不便继续呆在我身边听我接电话,为示礼貌和尊重,他独自走到桥对面等我。

小宝在奶声奶气地罗嗦:“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姥姥说你明天的飞机?是不是真的?明天你一定会回来吗?”刹那间,暂时被我抛在脑后的现实忽然铺天盖地般袭来,我重新记起自己的身份,商人之妻,一子之母。我,是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叫别的男人做“爸爸”的。

隔着鹊桥,我与冬冬黯然相望,短短的一座石桥,此时竟成天堑。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共度。咽下泪,我轻轻问他:“桥那边,还有哪些景点?”

冬冬微微思索,回答:“是‘女娲补天’和‘叶公好龙’。”……

离开七星岩,冬冬递给我一张机票:“到现在为止,我的任务完成了。希望这三天的服务令您满意。”

我强笑:“我很满意,回酒店后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经理致谢。”

冬冬不笑,问:“机票,可以改期吗?”我摇头:“有些东西,一旦定了,就再也改不了了。”比如婚姻,比如家庭,比如业已习惯了的生活模式。

冬冬点头,忽然一笑,一如初见时的灿烂:“从现在起,我下班了,我不再是你的导游,而只是我自己。现在,龙冬冬先生正式邀请这位小姐一起去象鼻山散步,希望小姐可以答应同他约会。”

“非常荣幸!”我挽起他的胳膊,明白他是要我在离开桂林之前弥补所有的遗憾,包括平安夜在象鼻山的冷落。

我再次来到了情人岛,岛上情侣如云,旖旎如画。有小贩上前兜售鲜花,冬冬选了一对玉兰,替我簪在襟上,玉兰的幽香在静夜中浮泛,若有若无,是不可告人的快乐与悲伤,隐秘而且依稀。我们经过一对又一对的情人,在别人眼中,我们何尝不是一对深深相爱的金童玉女?

在桃花溪畔,他站住,问:“我,可以吻你吗?”

我望着他,心中无限感动,深知他问这句话的艰难。“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长叹一口气,终于忍心地一字一句:“在我离开桂林之后,不要再以任何方式同我联络。”

他先是一愣,接着也就了然,相视许久,他终于点头,忽然走前一步,提起脚,轻轻踩在我的脚上。

我心中大痛,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中,泪水止不住打湿他的肩头。

我们终究不曾相吻。

如果那一天你从桃花溪畔走过,你会看到一对忘情拥抱的恋人,他们拥得这样紧,仿佛亚当夏娃第一次亲近,仿佛今天已是世纪末日,仿佛他们从此不再相见,仿佛这是他们一生人中唯一的一次拥抱……

然,事实也正是这样。

第6章 开到荼蘼

我一直至爱玫瑰。

然而我们家的玫瑰从没有开过一天以上。

因为没有爱情。

19岁时最爱的去处就是福田区的音乐茶室“玫瑰秀”,就为在那里消费的小姐可以得到一枝免费赠送的玫瑰。于是常常拉了男友阿程去喝下午茶。

程是穷大学生,只请得起我10元钱一壶茶的最低消费,然后捡一枝最娇最艳的玫瑰含情脉脉地递与我。于是四目交投如胶似漆,可以一言不发地对望掉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带一脸满足的笑手拉了手去大排档吃面。

加了防腐剂的玫瑰在我的床前永不开放也久不凋谢,无香,但是艳,可以没有热度地燃烧一整个星期。

我把那称作爱情。

后来程出国留学,我倾囊相助,相约等待天荒地老。

等足七年。

七年间,我开始学习种玫瑰,同时把万种相思凝做文字,渐渐玫瑰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我成为少年男女心中的偶像,爱的化身。

案头插满寄自全国各地的玫瑰。热心的读者一遍遍问我:“你的程归来否?可有送你999朵玫瑰?”

然而程永不归来。来的,是一封哀感顽艳比情书更像情书的绝交信。他在信上说,我天生是个娇公主,该过最好最美的日子,而他即使学成归来也不就代表功成名就,并不能予我以锦衣玉食,他已寻得一位同他一样平凡朴实的女留学生,她才是他可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而我,他祝福我可以找到我的国王,继续无忧的玫瑰生涯。

我把信烧了,埋在玫瑰盆里做花肥。

玫瑰枯死。

半年后,我嫁了,嫁给我的国王——一位资产上亿的珠宝商人。

寸土寸金的深圳市,他居然拥有一个操场般大的花园。然我再也没有种过玫瑰。

珠宝老公曾送过我成篮的玫瑰,但开不到黄昏便告凋零。

玫瑰需要爱情,我也是。

我如一头养在金鱼缸里的鲸,日日夜夜地感到饥渴。

这时接到青海一家杂志社的邀请,邀我去敦煌参加一个笔会。

我欣然前往。

接待我们的,是敦煌艺术馆的负责人,姓伦,叫伦子寒。

很怪的姓,很怪的名字,我一下就记住了。

他说他曾读过我的小说,我们很快熟了。我于是知道他大学时学的是美术专业,曾自费出国进修过两年油画,因为酷爱敦煌艺术而主动要求分配来沙漠。

我不解,因为觉得中国古画其实不如欧洲画风,过于平面单一,太理想化,色彩不饱满,缺乏立体美。他不服气,先还同我辩论,举出“吴带当风”的动感,唐三彩的浓郁,但毕竟不如我口才便给,渐渐只有我说他听的份儿。但他仍会时不时指着一幅壁画问我:“这一幅呢?这一幅怎么样?还有这幅,难道表情不生动?”认真犹如孩童,我心上不禁微微牵动。

一日闲聊他提起附近毛乌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楼出现。我脑海中掠过无限浪漫故事,立刻便要去看。他犹豫:路很远的,往返总要一星期,海市并不是常有——

然我坚持。

子寒不能拒绝。

当一个人明知对方的要求无理却仍不能拒绝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那他就是爱了。

子寒已爱上我。

我知道。

子寒带了两匹骆驼陪我上路,我们在第四天中午到达毛乌素,深入沙漠。

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广袤,在沙漠中,种种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实本原的爱。

天地间只剩下我同子寒两个人,相依相偎从远古走入今生。子寒脸色忽然严峻,目光凝重地望着天际低而短促地说:“有风暴,不过别担心,很快会过去。”

未及我听清,千军万马已排山倒海铺地而来,其势凶不可挡。在城市里从来想象不出大自然发起威来竟是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我战栗地抓住子寒,犹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严肃坚定,我放下心来。

这时候看出了骆驼的从容,它们自动躺下来交颈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风。

我和子寒相抱着躲在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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