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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梳子(58)

在那次畅快的对饮中,哪咤知道了二郎的身世,知道了他劈山救母的壮举,不可扼止地,他爱上了他。

是的,爱。

他,爱他!

哪咤的爱是痛苦的,隐秘的,却又是细腻的。风清云淡的天宫花径,他和二郎携手同游,指点百花;助商伐纣的战争中,哪咤尊太乙命成为姜子牙的先锋主力,与杨戬并肩作战。那样艰苦卓绝惨烈悲壮的战争,却让哪咤感到绝顶的快乐。每当他失利,二郎总会及时出现助他一臂之力,他以回眸一笑表示感激,两个人的默契已不需要一句言语。那样的时刻,有时哪咤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但是太乙,他的再造恩师轻轻的一句话,却无情地粉碎了他自欺的梦。

因为金咤和木咤的魂魄为西歧巫师所收。太乙说:“哪咤,你去一趟吧,你没有魂魄,他们无奈你何。”

哪咤的心猛地揪紧,急速偷望二郎,瞥见他眼中的惊疑与不忍。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哪咤的心细碎地疼痛起来。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哦。大家都知道他是荷花化身是一回事,但这样明白无遮拦地当众叫破,当他全无感觉却是另一回事。

哪咤在湖边烂饮,却终不能醉,顾影自怜,水中,是一张嫣红欲滴的荷花面,因了酒的灌溉而愈发娇艳。

他痛恨自己的美丽。这混淆了人与物、阴与阳的绝世美丽。

无父无母,没有血肉魂魄,却偏偏有感情和灵性。怎样的绝望与痛楚?

哪咤跪在太乙身前,态度决绝:“师傅,帮我忘记吧,忘记所有的情与仇,恩与怨,从此无思无欲,了无牵挂。”

“忘记所有的恩义?”这孩子是为了救不救兄弟为难呢,太乙自以为明白小徒弟的心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了断尘缘之后,你再也没有感觉思想,只懂得听命行事,而无所谓爱憎亲疏,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那么,也没有二郎,没有与二郎的手足之情了么?

哪咤踟蹰。爱二郎是痛苦,但那痛苦的爱已是他唯一的感情,最珍贵的秘密,如果这也割舍,他岂非一无所有?

泪落尘埃,迅速消逝无痕。他如何忍心,那深刻如凿的爱亦如泪落无痕?

哪咤磕头告辞:“不劳师傅,徒儿去了。”

不知道,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和一株偏偏有人性的植物,谁更不堪?

哪咤没有选择,他只有继续做荷仙,继续他的爱与痛,继续奉命作战,漠视生死,无所畏惧。

他成了一个英雄。在西歧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

此刻,走在人群里,他又听到老百姓的议论了。他们称诵着“哪咤大仙”,他是他们的神,是英雄!

人们一边偷觑着他,一边议论着大仙哪咤,没有人想到,那伟大的英雄就是眼前这个娇美如花的少年,更不知道,他们心目中万能的神有着怎样隐秘的痛苦与寂寞。

但哪咤已不在意这些了,他满心所想的,只是当他亲手为二郎系上红腰带时,将是怎样的缠绵缱绻。

哪咤的心又甜蜜地痛楚起来,他穿越人群,穿越那些不堪一击却自得其乐的凡尘男女,升空而去。

是一阵清风吹送一朵清荷,有露珠飘洒而下。

世人把那,称作甘霖。

第3章 剑客冢

在我13岁那年,他离开了草原,离开了我的生命。

那天的云很浅,很淡,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使天看起来是这样的完整,浑圆,而我的心,在完整的蓝天下裂成碎片,零落成尘。

我躲在喀鲁依人群中看他高高地骑在马上,豁朗地笑着频频挥手,白亮亮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似乎直接啮在我心的碎片上,于是心就化成了灰蝴蝶,围在他鞍前马后飞呀飞。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可是他的身影仍是越来越小,最后就凝做蓝天和绿原间的一个黑点。

这以后每当我极目远眺就会看到草原尽头朦胧地有一个黑点。我知道那是他,却不知道他是溶于天地了还是化做永恒。

13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每天望着天边的一个点就叫做相思,也不知道他们喀鲁依部落和我们扎哈部落世代为仇对我一生一世的爱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每天牧羊时对着蓝天碧草反复地,反复地唱一首古老的草原情歌。那是草原上广泛流传的关于如何求得爱情的一种神秘传说:如果哪位痴心女子肯用心口的血染红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剑尖,那么她就可以永远得到那个男人的心。这个说法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相信,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试过。

我们这片草原的男人都会舞剑,喀鲁依和扎哈两个部落每年秋际都在谷雨那天举行比剑会。比赢了的自然是英雄,比输了的那个只要不怯步也一样受人尊敬。所以很多剑客都是越战越勇,宁死不降,谷雨这天草原上也就往往会多出几座新坟。谷雨不一定下雨,天却一定是阴的,因为人的心头是阴的,就算是得胜的大英雄也不一定轻松,因为赢了代表他明年要继续抉择生死胜负,胜的次数越多,败的耻辱越重,胜过的英雄最终几乎无一例外是死在剑下了,因为他们既然胜过,就不能再败了。但是比剑中杀死过对手的剑客却可以从此不再参加比试,因为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的剑已饮过人血有了戾气,不可以再多杀伤了。要么战死,要么杀人,没有第三种选择,于是两个部落的仇越积越深。

我17岁那年谷雨剑会上,他持一柄青铜宝剑回来了,身手矫捷,剑术精湛,连败17剑客,全胜而归。难得的是,他的剑法总是点到为止,往往刺中对手的腕部或是膝部使人无法举剑只有罢斗,却不至丧命。那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比剑会上没有任何人死亡,所以那天虽是谷雨天却是晴朗朗的,晶莹如一块透明的玉。喀鲁依的人们围着他兴高采烈地起舞歌唱,扎哈的人恨恨地看他,却也衷心钦佩。而我,我望着久违了的我的英雄,心儿又化做翩翩蝴蝶活泼泼拥围着他,追随着他。有位喀鲁依姑娘向他邀舞,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本是来自两个敌对的部落。

虽然游牧于同一片草原,可是两个部落都是这样的居无定所,我很久很久才能偶尔见到他一面,不是擦肩而过,便是遥遥相望,蝴蝶心追着他飞了一春又一夏,他的目光却总是掠过我的长发着落于远方的某个山头。

谷雨剑会是唯一可以容我尽情注视他的机会。他仍是胜利者,从我17岁那21岁,他是谷雨会上的常胜将军,可是奇迹般的,他的剑下却从没有死过一个人,所以他仍得比下去,年复一年参加比剑,年复一年做冠军。他的剑术越来越精湛,他的人越来越沉默。

我知道有许多喀鲁依姑娘向他示爱,可他除了牧猎和练剑外心无旁骛。他是草原上孤独的英雄。

我悄悄离开扎哈的帐篷在草原上流浪,寻觅了3个月又7天后才找到喀鲁依的踪迹。我等在他放牧归来的路上,于夕阳下静静立成一个纤瘦的剪影。他的马停在我身旁时我低下了头,不知该怎样向他表白我的痴念,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可以消弥喀鲁依和扎哈千百年的宿怨。星星在他背后闪烁,我仿佛听得见夜色渐浓的声息。许久,我忽然矮下身去,蹲在他脚前解开了他左靴的靴带,草原上女子为男子系鞋带就表示托系终身,我用这种无言的方式告白自己8年的痴心。

他迟疑了,我看到他宝蓝色的袍襟湖水一样地抖动,我看到他持马鞭的手握紧又松弛。我噙着泪水将左靴的鞋带解开又系拢,指尖刚刚触及右靴时,他忽然退后了一步,我含泪抬头望他,他不看我,拔出脚卷起长袍打马而去,一人一骑转瞬间驰出了我的视野。

我久久地久久地立在草原上不肯回头,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回首盐柱。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我的双颊悄悄滑落到长草尖上,夜的清冷一直渗到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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