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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只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3)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人祸都止于城墙。日军侵华,打到西安就不打了;国共内战,到了西安也自会和平解决。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

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

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遗老遗少”,私下里对我说:“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

我吓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儿赞许,“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这样的女子,身边自是有许多追随者,她的爱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换一个男主角。张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很好,说话时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对方,春波荡漾,若含笑意,不发一言已将对方俘获。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儿的却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滚滚,不颠倒众生也淹死众生。她自己,则是迎风破浪的小船,永远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美,却不赞同她的恃美而骄,艳帜高张,于是刻意疏远。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儿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来奉给黛儿。碟子中间绘着数朵豆蔻,镶边一圈丁香,图画艳丽细致,正是釉上彩独有的特色。

黛儿爱不释手,捧着碟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努力辩认那小字:“‘丁’什么什么‘上’,‘豆’什么什么‘头’……”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眼儿媚。”

“什么?”黛儿不解。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我轻轻吟诵,看黛儿仍是一脸茫然,不禁叹息,耐心解释:“这是一句词,词牌名叫作《眼儿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眼儿媚?”黛儿喜笑颜开,“好别致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满脸涨红,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满是对黛儿的渴慕热爱。然而黛儿正眼儿也不看他,只急着问:“那你说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过瓷碟,轻轻敲击,又细辨其花纹,肯定地说:“这只瓷碟釉面细润,很少杂质,光泽自然含蓄,没有一点浮光,必是真旧。”

“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仿制呢?”

我教给黛儿:“你从这侧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种贝壳般的自然光晕?这在术语中叫‘蛤蜊光’,绝难仿制,是康熙瓷的独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窑彩瓷多半为粉白釉底,乾隆官窑釉面坚致匀净,道光瓷呈波浪纹,到了同治期间,瓷釉泛白,胎质稀松,已呈式微之态。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气’,瓷质不会这样含蓄柔腻。所以,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五彩釉。”

黛儿五体投地,用一双如波似浪的媚眼钦佩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和黛儿是这样子成为朋友的。

黛儿是个热烈的蕾丝迷,喜欢一切带有蕾丝花边的衣饰以及所有蕾丝性质的玩物,包括仿的珐琅盅儿,玳瑁梳子,景泰蓝雕花镯子,金步摇的凤头钗儿,双面绣的苏州丝帕,甚至旧的梅兰芳的上色剧照,琳琳总总,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儿,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进供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两件有价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识,便是那些讨她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外行看热闹,起个哄罢了。

我幼承庭训,对古董鉴赏多少知道些,判真辨伪,只要能说出典故的,多半不错。黛儿因此视我为知己,天天缠着问东问西,死记硬背。得了新玩艺儿,总要第一个捧到我面前来,让我品评鉴赏;交了新男朋友,也总在第一时间带来给我过目,要求打个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