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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157)

然而,也许真的是天意要康熙稳坐天下吧。战争打了整整五年,三藩军队已经占据了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大清局势济济可危。康熙十七年三月,吴三桂迫不及待地在湖南衡州称帝,改国号周,建元昭武,准备进军江北。

眼看着天下即将再次易主。然而就在这时,吴三桂却忽然中风,并得了痢症,不久撒手西辞。吴家军群龙无首,屡战屡败,不久分化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缴械投降,归顺清廷;另一派则奉吴世璠为帝,奋其强弩之末勉力支持,继续抗清。

绿腰终于做了太后,然而到这时候她也有些知道,紫禁城大概是回不去了,自己与儿子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像永历帝那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而已。

吴世璠所率的大周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到了十八年底,已经一直退回云南昆明,这是爷爷吴三桂的发迹地,如果昆明失守,起义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清军攻下贵州,数路会师于昆明城外,城内文武官员人心惶惶,纷纷出降,并且声言要献出周帝吴世璠降清。

这一天,距离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已经隔了三十五年之久,而北京的紫禁城与云南的昆明府何止千里之遥,然而此时周皇帝吴世璠所面临的困境与心情,却与当年的崇祯帝朱由检一般无二。崇祯帝无以面对败国之耻,独走万寿山于海棠树下悬颈自尽。而此时,吴世璠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朱由检也许是一个太遥远的历史,世璠年纪太小,没大听说过;但是永历帝朱由榔他是知道的,并且听人说,爷爷就是在这座平西王府里用朝廷赏赐父亲的镶宝小弓亲手绞死了他,宣告了南明永历王朝的灭亡。今天,如果他吴世璠被部下擒献康熙帝,他们也会将他用弓弦绞死吗?

与其让别人动手,不如自己代劳了吧。吴世璠命令将府门重重紧闭,任由外面喊杀震天,自己却在内厅设了一席酒宴,邀请太后同饮。他给自己和母亲绿腰各准备了一壶酒,命令歌姬在旁边弹奏《四面楚歌》,一遍又一遍地弹奏,一边听曲一边喝酒。

绿腰笑道:"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有心思听曲子,又什么曲子不好弹?偏偏选这一首。皇上莫非唱的是《空城计》?"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儿子的帝位,自从儿子登基那天起,就改口称他为"皇上"。偏安的朝廷多少是有点自欺欺人的,于是看起来也就很像一场戏。然而越是这样,对绿腰来说,就越有刺激『性』,越让她容易入戏,郑而重之。

她一边咬文嚼字地说话,一边取过壶来亲自为儿子斟酒,姿势极其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道仪式。当她回过手来给自己斟时,吴世璠阻止说:"母亲,让儿子来。"说着取过另一壶酒给母亲倒满。

接连三杯,都是这样。

绿腰奇怪地问:"干什么准备两壶酒,放下去拿起来的,也不嫌麻烦。"

吴世璠笑而不答,却反问道:"母亲,你还记得格格额娘酿的桃花酒吗?她说过要留给我成亲的时候喝,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母亲,你说,如果当年你不带我来云南,我们会怎么样呢?"

绿腰不明所以,本能地回答:"那就留在额驸府里,继续做你的小公子呗。"

吴世璠笑道:"做公子好啊。我记得在京中时,格格额娘一直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做诗,还给我讲戏台上的故事,如果我们现在还留在京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你、我、父亲、额娘,咱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一同在桃花树下饮酒、看戏、对诗、猜谜、听曲子,你说有多好!"

绿腰这才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惨然道:"世璠,你在怪我?你怪我不该带你来云南?你怪我害了你?"

吴世璠叹了一声,笑道:"母亲,你终于不再叫我"皇上",改叫名字了么?其实,我一直更喜欢你叫我青儿。吴青这名字多好,为什么要改成世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便倒了下来,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歌『妓』们尖叫起来,啼哭着,惊慌地喊着"皇上"。绿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儿子执意要和自己喝两壶酒,原来,自己喝的是寻常的竹叶青,儿子喝的却是毒酒。

到了这一刻,绿腰终于是梦醒了,她平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戏。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决定,为自己和儿子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她更加不能想象,倘或被明军押解还京,见到丈夫吴应熊,她会有什么面目以对?绿腰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也从不知道害怕,总以为再大的灾难来到她面前,也会有戏剧『性』的转折。然而在儿子的死面前,她知道,没有转机了,生命是惟一不可以排演的戏目,一旦落幕,便不能重来。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平生的最后一次演出,她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收场?

绿腰喝止了歌『妓』们的哭泣,让她们帮自己把皇上扶到他的宝座上。龙椅那样宽大,就是她和儿子两个人一起坐上去也不会觉得拥挤。她一手扶着儿子,一手端着儿子没有喝完的酒,手势是那样端庄,声音是那样轻柔,神情是那样凄楚,她甚至还侧了一下脸,使眼泪流得更从容些,她的眼睛投向虚空,一字一句用念道白的声音说:"青儿,别怪妈妈,不论在北京也好,来云南也好,妈妈总会陪着你的。"说罢,举起手,对着空中虚敬了一敬,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最后,也没有忘记将手一挥,让杯子飞出一个曼妙的弧线……

吴三桂死了,吴世璠死了,"三藩之『乱』"终告失败。康熙一直记着佟佳皇后的话,试图保全姑姑建宁和吴额驸。他说额驸远在北京,对于叛『乱』不可能与闻,所以也不该连坐。然而太皇太后不这样看,她说吴应熊若不是有心谋反,又怎么会秘密地将侍妾和儿子送到云南呢?至于他自己留在京中,根本就是为了里应外合。

在康熙的苦求之下,大玉儿最终只答应放过建宁一个人——也许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处死建宁。她和建宁的母亲绮蕾斗了一辈子,曾经两次败在她手上。当然她最后是赢了,可是仍然不满意,她要将这斗争持续下去,要亲手带大情敌的女儿,然后将她嫁给一个汉人的叛臣贼子为妻。她一手安排了这场注定会是悲剧的陷阱婚姻,其目的并不是要建宁死,而只是要看到她痛苦,看着她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后,最终孤独至死。

建宁被重新接回了皇宫,住进了建福花园雨花阁,过上了同从前长平公主一样的生活。平湖说得对,糊涂一点对她只有更好。吴应熊的死并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她对于生死的界线已经不大分明,对她来说,所有的人都只是暂时地离去,而终会回来。而她,会一直等待他们。

长平,香浮,皇帝哥哥,还有那个『射』乌的少年,他们都会回来的,回到这建福花园中,与她共饮桃花酒。

初春,桃花又开了。这是第几次的桃花开?建宁走在桃花林中,模糊地想着她人生中的忽喜忽悲,低低地念起一首佛偈,那还是当年长平仙姑教给她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忽然,她听到"呱"的一声叫,抬起头,看见成片的乌鸦匆匆地向宫外飞去,遮蔽了半个天空。

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五台山清凉寺,有一个老僧即将圆寂,他盘坐在蒲团上,低宣佛号,念起了同一首偈子。他的法号,叫行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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