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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11)

无颜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她与令正多大的困扰,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却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客厅里一样重要的摆设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挂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注意她、怀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边肌肤相亲的彼此。也许她真应该离开令正,至少是离开一段日子,给自己放个假。

钟爷爷的话里仿佛有深意,钟爷爷每一句话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头擦眼泪,一边说:“钟爷爷,谢谢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什么时候动身?或者您走前,我来给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无颜为您做的那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没想到钟自明的回答会是这样。瑞秋有些怔忡,一时仿佛听不清楚,仰起头看着钟自明,神情略略发呆。

钟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头发,哄孩子似的说:“瑞秋,瑞士,挺有缘的呢。瑞士的邀请函上注明是可以带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顾老头子太麻烦,我们不妨一起走,说不定我还有力气再滑最后一次雪。”

第五章 阴间:教你如何去还阳

六十年前的故事讲完了,六十年后的新鬼依然干渴难当。

无颜陪老鬼散步在黄泉岸边,看到隔岸有很多裸着上身的男人——也许不能算男人,因为它们的性别已经很不分明。它们瘦骨嶙峋,毛发全无,被鬼差用火红的铁钳子夹着,放在火上反复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丝不苟,发出“滋滋”的响声。

——据说,只有被煎过的鬼,才可以脱胎换骨,转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鬼,自身也都被煎过了似的,干得一丝肉也不剩,只有一层皮裹着累累可数的肋骨,那层皮甚至也不确定,看起来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记忆,有着喜怒哀乐的意味,只有“榨”干净了,才可以做个清清爽爽的鬼,可以执事当差,无牵无挂。

无颜问老鬼:“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小鬼?阎王呢?阎王在哪里?”

二郎哂笑:“世人都说死是去‘见阎王’了,岂知有几个小鬼能见得到阎王?还不是白白到地狱打个转,受些轮回之苦,便又匆匆赶去投胎做人、做猪、做狗、做猪狗不如的什么去了。想见阎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来地狱六十多年,也只见过阎王两面,还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样。阴间是阳间的继续,众生不平等,众鬼还不是阶级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头马面,有黑白无常,就是小鬼,也还分有职司的无职司的,那没有职司的,还分老鬼和新鬼,会做鬼的和不会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经阴事通明、鬼情练达、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个新鬼,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提防,这样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闯了来,还不要吃亏吗?”

“做鬼也有恁多规矩?”无颜蹙眉,“我生前就不大会做人,死了,大概也不会做鬼……随便了,死都不怕,还怕活过来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来,道:“先别说壮胆子的话,你要不信,我带你参观参观,看你是不是还这么百无禁忌。”

无颜有些害怕,虽然没到过地狱,可是关于那些割鼻剜舌的传说可没少听说,刚才已经见识过煎鬼了,更惨绝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胆承受。瞎了二十几年,好容易看得见了,无颜可不想一睁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横飞,因此,她敷衍着:“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汤,再跟你参观吧。”

“孟婆汤不能喝。”二郎喝断。

“孟婆汤不能喝?”无颜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让我喝孟婆汤,那喝什么?”

“喝了孟婆汤,你就什么都忘了,关于生前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经过轮回、转世还阳,可是你再不是钟无颜,你的过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的死,也就变得没有价值。”

“我的死,本来也没有价值。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我将不再痛苦绝望,也不用再等待了。”无颜黯然神伤,她看着老鬼,既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又有些自愧不如的好奇,“你在这里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么会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认真地说,“我要忙着学习,还得忙着思考,忙极了。”

“学习?难道地府里也有大学的吗?有没有什么部门颁你一张地狱文凭?还是小鬼也要靠文凭找工作?”

“鬼当然有工作。”老鬼对无颜的嬉笑态度颇为不满,更加正色地说,“不过鬼不需要文凭——文凭是什么?”

“文凭就是学历证明。”

“学历又是什么?”

无颜这时候想起来,这是一只死于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戏子鬼,他的生活圈子里,大概是没有学历与文凭的概念的。于是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学历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学、中学,还是大学。你们那会儿有留学生吧?就是出洋留学的人,那就是学历了。他们从国外回来,总要混一张文凭,用来表示他们的学习成绩。”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然后,他说:“你外公就是有学历的人,他出过洋留过学,他一定会有文凭那玩意儿。”

无颜不想他想起伤心事,打断他道:“那么地府里没有学校,也没有学历的了,你在学习什么呢?”

“学习关于地狱的知识,思考死亡的问题。”老鬼高深莫测地回答。

无颜被他过度认真的态度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问:“那你思考到一些什么呢?”

“关于死亡,我想,死亡其实是一种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换言之,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无颜渐渐收起笑容,开始思考道:“那么你认为我的死亡是什么方式?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种假象:表面是意外,实则是自杀。”

“不,我并没有想过自杀……”

“也许当时你并没这么想,但是你的潜意识选择了要这么做,你的内心渴望毁灭,用毁灭自己来毁灭世界,拒绝你所不愿意面对的,这就是一种自杀——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无颜只觉心里像被重锤敲了一记似的,怦然震动。是这样吗?老鬼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心事。“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却又忘不掉令正,于是自欺欺人,于是守株待兔,于是作茧自缚。“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飘忽的流云……”

自杀,原来她的死是一种自杀。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与绝望,她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惊飞了天边飘忽的流云,于是,她用死来回避这个事实,她的死,其实是一种自杀!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愈发循循善诱:“喝过孟婆汤,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汤,你却可以拥有灵魂。”

“灵魂?”无颜蹙眉,“根据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灵魂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其实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们是什么?”二郎对课本知识嗤之以鼻,接着侃侃而谈,“如果没有灵魂,一个人的生前便是虚无,死后也是虚无,生命便是两段虚无中的一小段实体,也只能是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

“但这只是一种主观看法吧?没有人真正见过灵魂,它不像肉体那样可见可触,而只是一种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