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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19)

“令正,令正。”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她就像那朵少女云,而他就像草原上的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

从前,她在世的时候,是一个瞎子,她听着他,跟着他,那时,他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他;现在,她成了一只鬼,终于与他隔世重逢,终于能看见他了,他却看不见她。她和他,难道注定要这样地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颜这时候忽然犹豫起来,如果她不还阳呢?如果她不还阳会怎样?还阳,她会和令正有二十五天的相聚;然而不还阳,作为一只鬼,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也许她的时限会更久长些。她可以一直跟随令正,刻不相离。老鬼可以在阴间存在六十多年,她呢?可不可以这样陪伴令正到老?

一个削瘦的女子穿过无颜的身体木然地走向地铁轨道,她面色苍白,神情哀恸,沉重地挪动着她的脚步,周身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正是刚才在地铁口与男友争吵的那个少女。

无颜忽然意识过来,这就是那个替身了,那个即将卧轨自尽的伤心人,原来她的死亡是如此轻易并且不值。无颜想,自己也许该阻止她,自尽的人死后是要进枉死地狱,被关进枉死城里,在出城之前、轮回之前、投胎之前、重生之前,还要再受很多罪,那可是比活着要难受辛苦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呼啸,地铁进站了,拥挤的人群缓缓向站前移去,那少女忽然腾身而起,义无反顾地跳下车轨,无颜大惊,叫她:“不要!”

与此同时,老鬼倏地上前,在无颜背后猛地一推,急喝:“快去!”

第八章 倒数第二十五天:绮梦成真

“无颜?”令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在人群之外的,那柠檬黄的俏生生的身影,真的是无颜吗?

人群滔滔地涌向肇事地点,簇拥着他,碰撞着他,而他却用力地推开那些人,向相反方向冲去,朝无颜奔跑过来,急切叫道:“无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确定了,那是无颜,那真的是无颜。不是幻觉,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见到无颜了,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无颜。他几乎落泪,紧紧地握住无颜的手,兴奋得不可置信,至于语无伦次,“无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到处找你!”接着,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是的,我能看见你了!”无颜欣喜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那么丰富的感情。她刚刚看得见,还没有学会让眼睛说谎,尽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令正在那双多情的眼眸中醉倒,只觉欢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外,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铁站有人自杀!无颜出现了!无颜没有死!无颜看得见了!无颜和他在一起——面对面!

“无颜,你看得见了,看得见了!”他喊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对自己重复一个荒谬的谎言,好骗自己相信。

无颜微笑,她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欢喜,和不同的哀伤。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快乐,为了这得见天日,为了这久别重逢,然而她的眼神里,那欢乐底下,却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感伤绝——那是死亡的阴影,她只有二十五天!而二十五天后,她将带着令正的灵魂,同归地府。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杀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则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狱的规矩,那不喝孟婆汤的决定,那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令正、再次与令正携手的代价!

她看着他,深情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钉在眼睛里、印进脑海里、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飞魄散,在她灵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缕烟丝里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气息。

“令正,”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哽咽着,“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样子。”

“无颜,你好吗?”令正握着无颜的手,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我知道。谢谢你,令正。”无颜温柔地微笑,温柔地回答,双眼濡湿,泪光盈盈,“我妈妈接我去美国疗伤,幸亏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复明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谎言。然而它是个好消息,而人们总是乐于相信好消息的。令正完全没有怀疑,他立刻接受了这个荒谬绝伦又美好无比的说法,说:“真的?你的伤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

他想起来,以前好像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报导的,说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间的一撞或者一摔,把脑子里某团淤血块给撞开了,结果眼睛就看得见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植物人都有南柯梦醒一朝重生的,何况复明?好运降临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觉得由衷欣喜。他并不曾察觉,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无颜,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的得见光明,还有我们的重逢。”

“去哪里呢?”

“你决定。”

“‘绮梦’。”无颜说,“我们去绮梦咖啡馆。”

令正愣了一愣,问:“‘绮梦’,为什么?”

无颜的笑容黯了一黯,轻轻说:“我们分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十九路车站,现在又见面了,如果在原地开始,是不是更有意义些呢?”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回到阳世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后一个脚印,而那重叠杂沓的足迹,是印在十九路车牌下的无尽的等待。

她在那里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长,现在,她终于要回到那里,等到她的结果了。有泪从心底涌出,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望着令正,痴痴地望着他道:“我先去,然后,你乘十九路车来,在那里下车,让我等到你,好不好?”

让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都化成一阵烟,仿佛风一吹便将散开。身为一个男人,如何能承担这样的深情?他有一种感觉,无颜仿佛转世重生,来指责他前世的薄情与辜负,而他,必须还她的情、她的债。他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要满足她所有的要求,遵从她所有的意志。

让我等到你,好不好?好!怎么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让你等到我,我必须让你等到我!无颜已经等了他太久了,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当他坐在“绮梦”里看着对面的无颜,他多么想立时三刻离开那座位,走出咖啡馆,走到对面,握着无颜,抱着无颜,说,你看,我来了。

但是他没有。他真是残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空等,以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负无颜才对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终仍是分手。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绮梦”呆坐,不再限于每个星期五,也不限于黄昏五点钟,而是一有时间就去。他有种感觉,如果一直这样等下去,也许他就会等到她。他想无颜等了他那么久,现在他要把一切等待都还给她,如果他的等待等同于她的等待,也许他就能等到她,也就等于让她等到了他。

现在,他终于等到她了。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去“绮梦”。

她说:“我会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让我等到你,好吗?”

好。当然好。她将等到他,当她的等待有了结果,也就是让他自己的等待有了结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车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无颜接近一分,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赴无颜的约会了。他终于可以让无颜等到他,让她的愿望成真,也让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想她等了他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简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