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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4)

无颜从来不诉苦。她是从懂事起便同时懂得了处世道理的,那便是如果一件事只得自己扛,想叫人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与人分享,惟有痛苦,只会越喊越痛,而“同甘共苦”绝对是句扯谎的话。欺骗弱者受不了了,叫出来被大家知道,好让人取笑她,轻视她?

她暗恋令正的痛与委屈,从不曾说与人知道,连对好朋友瑞秋都瞒着。

然而,瑞秋了解无颜的心意其实还在无颜自己之先。或许她一直都比无颜本人更了解无颜的,是她教给无颜选择合适的穿着,帮助无颜寻找学习的捷径,甚至替她决定报考什么样的中学、大学,以及专业。她控制了无颜那么多年,无颜几乎就像是她的一个作品,她怎么会不知道无颜的心思呢?

可是她不说破。

她把他们三个人都蒙在鼓里,包括自己,一直做着好朋友,直到毕业,各自分道扬镳。

毕业后,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式,成功地考入一家外企做公关;而无颜,则去了盲人学校教书。她们两个终于走上两条路,不再形影不离。于是她以为故事早就结束了,无颜和令正,已经是全不相关的两个人,仅仅因为她而有一点儿联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因为无颜而结识令正的,只当他们分别是自己的恋人和朋友,是地球的南极和北极,而自己则是赤道。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疏忽,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在学校时她绝不会犯的错误——她给了无颜和令正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是毕业后两年,大学里校庆,她和令正都接到帖子,可是令正出差去了广东,她又因娘家有点儿事要处理,便提前打了电话说抱歉。可是令正的差事顺利,在校庆日早晨赶回来了,看到帖子,便欣然前往。于是,顺理成章地,他见到无颜。

无颜“看”不见令正,而且她“听”到说瑞秋和令正今天都不会来,也许正因为知道他们两个的缺席,她才敢一个人前来赴庆。然而当她拿起一杯鸡尾酒的时候,令正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无颜,你也来了。”

无颜猛地转身,整杯酒都倾倒在令正白色的夹克衫上,如血。

她失神、失色、失态,嘴唇剧烈地颤动,无法说出一句抱歉的话,她的看不见的眼睛中滚出泪水,然后,她捂住脸,从人群中冲出去,不等出门,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已经沿途散落。

令正整个人呆住,泥塑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是谁喝了一句:“还不快追,无颜爱你。”他猛然被点醒,不顾一切地随后追出,看到无颜正疾步走在街道上,已经全无往日的镇定从容,一路跌跌撞撞,不住磕磕绊绊,完全暴露出她身为盲人的狼狈与无助。令正只觉得心都疼了,他追上去,猛地拉住无颜,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颜喜欢他,无颜爱他。令正在这一刻心如潮涌,全无思维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着她。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当她在他的怀中簌簌发抖,他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只想抱着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只想抱着她,再不要失去她。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十九路车站牌下。

令正和无颜在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十九路汽车牌下久久地拥抱,抱得那么紧,仿佛肝胆相照。

无颜流了泪,她的泪浸湿了他的夹克衫,融进她泼翻的酒渍里,她哽咽地说:“令正,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五点钟,这里是十九路车站,以后,每个星期五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他一惊,猛然回到现实。她要等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拥抱会变成一个承诺吗?瑞秋怎么办?他已经有了瑞秋,如果他接受无颜,就是背叛,也是欺骗,不仅是欺骗瑞秋,也同样是欺骗无颜。

他的背猛地一挺,很僵直地一挺,然后,他推开她的手。

他推开她的手。

绝决地、残忍地、割袍断袖一样地撒开自己的手,从而推开她的手。

他做得这样坚定,残酷,因为他想他必须要对她残酷,残酷才是善良。他不能再害她,不能再让她对他有幻想。他想他要对她好一点儿,所以只得选择残酷,撒开手,推开她。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仅是推开她的手,他根本是推她撞车。

是他害死她。

无颜说到做到,真的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都会独自等在十九路车站牌下。

车来了又去了,那么多人下车又那么多人上车,没有令正。

令正不来,无颜便不走,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地老天荒。

如果令正一直不来,她大概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到她老,等到她死。那么,等待,便是她的一生。

然而令正其实是来了的,就坐在对面“绮梦”咖啡馆临窗的座位上,一直看着窗外,看着对面十九路车牌,看着站牌下柠檬黄的无颜。

绮梦。咖啡馆的名字叫绮梦。可是,它却让令正做了一个今生最大的噩梦。

他看着窗外那如诗如梦的盲女,相貌秀美,气质清华,华妆盛容地等在站牌下,等了一辆车又一辆车,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天黑,那情形是颇引人注目的,也颇令人心碎。

令正坐在“绮梦”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黑咖免糖走奶,无颜的口味。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黑咖啡的,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无颜。他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是有她的,当自己坐在咖啡馆里望着对面站牌下的无颜时,大学校园里的点点滴滴就都浮上心头,那点滴的水光里都有无颜的影子。

无颜四季穿着柠檬黄的衣裳,无颜一直用资生堂玫瑰味的护发素打理长发,无颜看不见颜色,却偏偏喜欢用颜色笔做笔记,蓝色的用来记录老师的话,绿色的则是自己的感受……

原来他记得无颜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原来他早已爱上无颜,只是自己不知道。

然而越是记起这一切,越是心疼无颜的等待,他就越告诉自己必须马上结束这一切,必须阻止这等待。他不能对不起瑞秋,瑞秋有什么错呢?他们已经在一起那么多年,就要结婚了,双方的父母都见了面,也都表示满意。令正祖籍安徽,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连城门也没有进过,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才终于在镇中学读到毕业,回乡做了小学老师,勉强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令正的中学也是在镇里读完的,早早地就过上了寄宿生活,养成独立开朗的个性,加上聪明刻苦,终于成为他们乡里第一个考进上海大学的大学生。

从进大学校门那天起,令正便再没向家里伸手要过一毛钱,所有的费用都靠业余打工赚来,也就是因为忙,才让他连“钟无颜”的大名都没听说过。后来和瑞秋谈了恋爱,瑞秋几次三番话里话外地暗示他有很多同学都在校外租房子住,令正只装听不懂:一则是他没那份闲钱,二则也是本性憨厚,对于学生同居这件事有所保留。直到他先瑞秋一年毕业,凭着优异的成绩和校外打工的经验,考进上海一家外资企业,不仅高薪优差,还给落户口,总算是为裴家光宗耀祖地正式进城了。他自觉大局已定,这才租了房子,和瑞秋跨出了那实质性的一步。

令正的秉性是凡事凡物一旦属于了自己就是最好最可贵的。交了瑞秋这个女朋友,便看她处处都好,觉得她温柔善良又会持家,是理想的妻子。如今又有了肌肤之亲,更把她视为女神,凡事迁就,就算是她有些小毛病小脾气也都不介意,反而带些怜惜意味地千方百计哄了她回转,以为亲昵。他迁就瑞秋讨好瑞秋一切以瑞秋为重心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瑞秋做事细心,感情细腻,过日子精打细算,是寻常人家里无可挑剔的乖女儿与好媳妇,他看不出瑞秋有什么不好,也从没想过会有谁比她更好,他们已经开始合伙供房子,连首期都付过了——他们根本已经是没有办证的夫妻。难道可以一句“对不起”就分手?即使自己狠得下心,他父母也不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