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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2)

他们的眼光有相撞过,又彼此错开。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从此再没站起来过。

她病了,丈夫却忽然对她好起来,将她像初见面时那样妆扮起来,不舍得再打她,用自己不擅长的温柔小心地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她已经老了,不等看清楚自己便老了。她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想听华尔兹。”

丈夫为难。那时候是连“音乐”这个词也陌生且罪恶的,又哪里来的“华尔兹”呢?

然而她既然说出来,她便可以听见。

她听见了,那优雅的旋律响起,她且看到,她与大少爷在旋律中起舞,配合默契。识进退,便知风情——大少爷这样说过的。

“看着我,放你的手在我肩上。”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的时刻。然而那时她尚不解风情。倘若当时便懂得,用一些手段,做一些争取,也许一生便会不同。

她一生都是这么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地,一生便过去了。说起来她的一生都是跳舞给害的,但是她从来也不后悔学会跳舞——如果不是懂得跳舞,她更不知道她的一生要怎样过。

她沿着命运既定的路线走着,从没有过清晰的思路。她被人冤枉了一世。他们冤枉她是淫娃荡妇,人尽可夫,冤枉她没有贞操,没有情感,没有廉耻之心。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命运,不是她。

她的心底里,一直珍存着一份天底下最纯洁最忠贞最没有瑕疵的爱情。那份没有开启的爱甚至比幼儿的爱更加纯洁——因为从未宣诸于口,甚至从未被她自己察知。

现在她要死了,没有爱情,没有得到过也没有付出过爱情就要死了,她怎么肯?

临死之际,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看透了爱的真谛,不等死就已成了神。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竟是,爱了他一辈子。

一辈子,就只爱过他一个人。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她的灵魂,飘浮在半空里,对自己说:“我爱他。”

她终于明白了。

第一章重生

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宣言是拥有与天地相当的力量的,那种力量,连上帝也不能缄默,连死神也不能忽视——这一段爱情,不应该因为死亡而结束。

天使和魔鬼在开会,讨论这一个灵魂的归属。

魔鬼说:“她是个卑贱的娼妓,天生淫荡,水性杨花,一生罪孽无数,合该下地狱抱火柱子。她的灵魂当然应该由我带走,并且还得被锯成无数段分配给前世所有她经手过的男人。”

天使不寒而栗,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忍听下去,他说:“那是原罪,也是命运,不是她的错。她虽然为娼,但从未害过人,相反,她还救过人,不止一次,不止一个,最重要的是——”

他顿一顿,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合抱在胸前,很诗意地说:“她对大少爷一生一世执着不变的感情,是那么纯粹、高贵、忠贞、忘我,那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行,是爱——情。”

爱情,魔鬼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头疼,而天使那副腻腻歪歪的腔调更叫他觉得肉麻,就像发疹子一样,他的皮肤上起了无数红斑。

“她的灵魂应该得到救赎,”天使继续用唱圣歌一样的语调说,“她是上帝迷途的羔羊,而我要来为她指路,使她不再受你的引诱,回到上帝的怀抱,从此得到救赎。”

救赎,这也是地狱里没有的词汇。地狱的规矩是报应和惩罚,下地狱的人都是有罪的,于是地狱中充满罪孽和仇恨。魔鬼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耳濡目染,只看到疼得扭曲的灵魂在火山的刀锋或者油锅的浪花里挣扎号叫。

地狱中没有歌声,只有呻吟、惨呼或者叫骂。如果有人笑了,那笑声也必是比哭泣更加可怕,因为那个人一定是被折磨得疯了。

魔鬼说:“圣洁的灵魂属于天堂,罪恶的灵魂属于地狱,这是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同我争。”

天使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何况她从未举过刀,她的身体虽然不幸被俗世沾染,她的灵魂却纯洁如婴儿——所以,她属于天堂。”

天使和魔鬼各自站在家门的入口,争论不休,势不两立。

天地间,金灿灿一片白光,阴森森一团乌气,泾渭分明。而相隔一线——天堂与地狱,正义与邪恶,对与错,真与伪,原本都只在一念之间。

善男信女与冤魂厉鬼各自站队,自动自觉地随天使升入天堂,或者不情不愿地被鬼卒押入地狱。

然而惟有这一个灵魂,虽飘荡无依,却又坚定不移,同天使和魔鬼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不偏不倚地选定自己的立场,明白地说:“我不要上天堂,也不要下地狱!”

天使和魔鬼一齐愣住了,他们习惯安排人类的命运,没有想到灵魂自己也可以有自由选择。

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那么你想做什么?”

这大概是创世纪以来天使和魔鬼第一次同声同气,这句话应该同时载入《圣经》与《生死簿》。

“我要重新活过,清醒地活过,得到我应得的爱情——或者,至少清楚地了解我的爱并大声说出来,让他也可以了解。我要,一个付出爱情的机会。”

灵魂站在善恶的结界上,清辉熠熠,摇曳生姿。

无论她的身体在一生中经历过多少沧桑蹉跎,然而她的灵魂,却依然清洁如玉,并且,因为爱情的热烈与纯粹,而格外晶莹剔透。

天使又被感动得哭了,他指给魔鬼道:“你看到了吗?她的灵魂在闪光。多么美丽,多么虔诚的一颗心,宛如处子。上帝说:信者得救。而这一颗心,充满无遮的信任,诚挚地相信爱情,相信重生,相信奉献,她是理应得到一次涅盘的。”

“那只不过是磷光。”魔鬼不屑地说,“所有的幽灵都妄想起死回生,如果都如愿,地狱里就不会那么挤了。”

“可是这一个灵魂是不同的。”天使固执地坚持,怜悯地俯视,“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卑微地爱,卑微地活着,一生都逆来顺受,不求甚解。

她的一生,不乏情感的忠贞,也不无个性的觉醒,然而她的灵魂却一直在沉睡,仿佛封存在冰箱里,有是有的,却从没被取出来做实际的应用。

她的身体便是那只巨大的冰箱。

她的灵魂,一生都在那冰箱门的开阖间对尘世的行为做着偶尔的探望,却一直没有逸出她的身体——这女人的一生是用身体思考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动用灵魂这重大的资源。

直到她死亡。

当死神来临之际,她的灵魂将要彻底离开她的身体被拘入地狱的时刻,那灵魂突然觉醒了。

这灵魂是第一次脱离她的身体而存在。

这灵魂生平第一次独立思考。

而她一旦思考,就得出了最直接最明智的理论:她爱他。

一生都爱他。

她对他的执着了一生的牵挂与坚守,就叫做“爱情”。

而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爱情。

甚至,从来,没有,付出过这爱情。

她真是不甘心!

她的灵魂出窍,飘在半空,轮番地看着天使与魔鬼,看到他们的身后,有两扇门同时洞开。一扇里面透出耀眼的白色光环,另一扇里是乌烟瘴气;一扇里面传出悠扬的赞美歌声,另一扇里是鬼哭狼嚎。

——而她都不想选。没有向往,也没有恐惧。她有她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意志。这意志从生到死是头一回使用,因此这意志是如此强大。

我要活!

她的灵魂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得很大声、很坚定,义无反顾!

她向上帝请求,与死神讨价还价:“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爱情!我要世人还我清白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