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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花/两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21)

卢妈妈做了水果沙拉招待客人,卢教授则开一瓶红酒与甄先生对饮,他一直不赞成儿子进影视圈,然而木已成舟,况且众人都是这般积极,他便也只得随波逐流,融入大众。

最紧张的还要属心爱,她还从没看过克凡哥哥在荧屏上的形象,不知道那和真实的克凡可有距离,他是不是有开麦拉面孔,会不会有观众缘,会不会一夕成名……她只觉得比自己开画展更加紧张,更加在乎成绩。

终于广告结束,正片上映,卢克凡出现在画面时,屋中人忍不住一阵欢呼,接着便沉静下来——少年卢克凡其实离巨星风范还有相当大的距离,屏幕上明明白白是个乳臭未干却自以为是的扮酷少年,他的举止言谈中带有那么浓重的模仿味道,仿佛在话剧舞台上,又似乎在上表演课,表情生涩,动作夸张,与角色完全脱节。

故事讲的是三四十年代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乘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的热潮,摘几朵浪花便当成溪流罢了。克凡扮演的,相当于丁力那样一个角色,同一班手足来到上海打天下,初出茅庐而好勇斗狠,跟老大爱上同一个女人,最终为了救那个女人而死于乱枪之下。

男生不同于女生,女孩子演技差点,只要形象年轻漂亮,还会收到娇花未开更惹怜的意外效果;男演员却不能光靠形象出位,年轻也并不是资本,半大小子的扮相其实尴尬,表演稍失分寸就会变形。换作是其他演员,卢妈妈甄妈妈一定会脱口问出“都不知道导演怎么会选他来演”;然而当事人是自家子弟,两位妈妈不禁护短,只有勉强地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有点表演天赋。”

到这时众人约摸都已明白,卢克凡所以会有机会参与演出,无非是因为剧组缺钱,电视电影是小成本制作,一切从简,不仅是卢克凡的角色,看情形,片中大部分年轻配角都应该是同学,大概制片方或是导演与学校有些瓜葛,这部片子几乎可以说是学员的一次汇报演出,或是实习成绩。

然而卢克凡本人显然不是这样想,他兴冲冲地打电话回来,声音高亢地说:“你们看了吗?我的表演怎么样?拔枪的动作帅不帅?就是戏份少了点。不过导演说以后再有机会合作,一定用我当主角。我们班同学也都说我演得不错,打算等下出去搓一顿庆祝呢。好了,他们在叫我,不多说了。”

他并没有要求与心爱单独通话。

虽然真心爱无疑是卢克凡最忠实的终身影迷。

而心爱从头至尾死死地盯着荧屏,却根本没有看清楚影片讲的是什么故事,也根本不在意卢克凡表演得有多夸张生涩。她全身心投入的,只是那一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英俊形象。

影片中的卢克凡,像前世多过今生。尤其有个站在百货公司电梯里向下望的镜头,活脱脱就是从记忆中翻检出来再穿过半个世纪的风雨直接拷贝到荧屏上。

真心爱,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那个影像,那一个期盼良久如烟花绽放的定格。

那是在1947年的深秋,国民党伪“国大”召开,南京政府发布了“妨害风化,提倡节约,实行禁舞”的命令。一时市面大乱,娼业萧条,各大舞厅纷纷成立舞女组织,金大班做了这组织的头儿,天天到处去开会、呼吁、甚至组织游行。“百乐门”开几日又停几日,没个准信儿。

“百乐门”几十号小姐,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上班时胭脂绫罗,回到家仍然蓬头垢面洒扫洗涮;碧桃只有一个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压力轻,身份反而重,因为不必那么急着挣钱,态度上便先有了几分从容。随别人怎么闹,她只是不急,乐得利用这几天休假到处玩乐观光去。

这日中午醒来,她照常画了妆,换了旗袍,媚行狐步地往百货公司里来。太阳的光在法国梧桐的叶子上跳跃着,跳到柏油路面上来,像洒金子,她简直要不舍得踩下去。原来白天的上海也是可以这样美的。来上海一年多了,她还没有好好在白天里逛过玩过呢。

进了公司,她将手搭在升降梯上,整个身子探出去看光景,像一只久不见天日的小鬼,对现世充满了贪婪的好奇。然而就在这当儿,她看到对面的电梯里有个好熟悉的身影,分头、西装、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侧俯了面孔,很注意地倾听身旁一个女孩子的谈笑。那女孩子年纪很轻,虽然没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女学生,剪得很短的头发烫得卷卷的贴着头皮,白衬衫,中长裤,帆布鞋配着白线袜,露出圆实的一截小腿——大冬天里,这样的打扮是相当出格的,可是够时髦也够清爽,而且青春逼人。

碧桃遥遥地看着,仿佛牛郎隔了银河望织女,忽然便自惭形秽起来。升降梯一路地升上去、升上去,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形一直地矮下去、矮下去,矮得成了侏儒,成了芥豆,成了闲花野草——她本来也只是一株闲花野草,无以攀乔木。

她一路地升上顶层,停下来,站住了呆想。她想他想得这样痛,盼他盼得这样切,可是现在他就在眼前了,只隔着一道电梯,她却不敢叫他,不敢走到他面前去。她想他那样轩昂挺拔的一个人,她怎么配走到他面前同他说话呢?只有那位学生小姐才可以与他并肩同行。

果她冒冒然走过去,那位小姐会怎么看怎么说呢?

如果那小姐开口问她是谁,她该怎么回答呢?

甚至如果他问她现在怎样生活,她又能怎么回答呢?

难道叫她说自己原先是他爹的小妾,而现在则是百乐门的舞小姐吗?

不,她没办法走上前去,没办法开口叫他,没办法这样子相认。

她不但不能前进,甚至不住地后退,一直退到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后头,一直退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为止。

其实她早看不见他了,电梯一上一下,便将他们隔在了银河两岸。她已经看不见他了。当她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他的时候,忽然猛醒起来,一千一万个不舍得。

她扑到另一座电梯旁,又一路地坐到底层,冲到门外,冲到大街上。

冲出来,却再也看不到他。

他已经走了出去,也许是进了哪家店铺,也许是上了电车,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开着自家的车子来的,现在又开着车子走了,走到另一个她走不进的世界去,从此与她擦肩而过,沧海桑田,终究成陌路……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回想着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觉得了深深的后悔。

她怎么竟然分了心,光顾着看那女学生,竟然少看了克凡少爷许多眼呢?她真是见到了他吗?他现在有多高有多胖?留没留胡子?穿的什么衣裳?扣子系到颈下第几颗?皮鞋擦得亮不亮……怎么越想越想不起来了呢?

只有那小姐的样子倒是铭心刻骨呼之欲出的:短发、素面、白衬衫、中长裤、帆布鞋配着白线袜——女学生穿白线袜,而舞小姐穿玻璃丝袜,还是舶来品哩,很贵的,可是不知怎地,给她的衬衫长裤一比,竟然觉得土,风尘仆仆的。也许她的眉眼并不比自己秀美,但是她的气质中有一种清贵的味道。以前跟着克颜小姐念书时,曾经学过一句诗,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知道,这形容的便是那种女孩子。

学问,那女孩拥有的是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就是学问。而学问,是比风情更宝贵的。

并且她有一种朝气也是自己所不具备的,她的衬衫长裤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她的神采表情有种难言的飞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比比划划的,克凡少爷微俯着头,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克凡少爷什么时候这样认真地听过自己说话呢?自己又说过些值得他用心倾听的话呢?

窗子外有吭吭咔咔的电车声响过,没有拉窗帘,于是可以看到窗户一角时时有蓝光闪过,那是高空电缆发出的电火花。它在这冬夜里就像烟花一样恍惚而清冷,钢蓝的,清脆的,徒劳地要照亮夜空,却总是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