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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21)

“本来已经考取了的,成绩还好得很呢,可是……”未尽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后的六个点笼统地概括了,往往换来一阵叹息。

黄裳的性格是有些崇尚悲剧美的。她与他弟弟的不同在于,黄帝总是自己制造悲剧给自己伤心,黄裳却是在悲剧发生后迫使自己正面以对,并把它当成一种缺憾美悲怆地接受下来。在她看来,生命就好比母亲指下的一首钢琴曲子,有激扬之调,也有低靡之音,这样才成其为美,成其雄浑完整。

这次的求学不成功也是这样,她虽然遗憾,却不愿自伤,只当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个低音夷然地接受了,只是在谈起时喜欢做一个惋惜的微笑,说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当她的电影《桃花丝帕》搬上荧屏并获得成功时,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去成伦敦大学了。因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这一步那样走了,也许以后都会一路走下去,虽然可能也有鲜花,也有掌声,但不是这一种,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么,迟来的快乐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快乐得无耻,快乐得放肆,快乐得像雷雨天的闪电,纠缠凄厉地照亮整个孤岛的夜空,给人的心留下那么深刻的伤痛一般的划痕。

但从某一方面说来,黄裳的成功其实也不能算是偶然。因为虽然在柯以这位高手的指点下,改编剧本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可是剧本故事的写作,其实是从黄裳在“鬼屋”里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从黄裳懂事起,从她想学习写作起,从她对人性刚刚有了认识的时候起,那故事就已经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经陪伴她成长、并在她生命中刻下极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红!

剥杏仁的楚红姨娘的形象在黄裳心中是不可磨灭的,在幽闭的日子里,日夜守护她的,就只有楚红和阮玲玉两个人,或者,准确地说是两只鬼。她们的故事被黄裳一次次玩味,咀嚼,伤怀,惋叹,渐至合二为一。当她为阮玲玉度身定作写剧本时,第一个本子就是写的楚红姨娘。而今,这个形象终于被搬上了屏幕,虽然演出者已经不可能是阮玲玉,可还是一样的成功、轰动!

后来有落选影星在接受小报记者采访时遗憾地说:“其实并不是谁演技特别好,而是那个故事本身太好了,谁出演那个角色都会红的,如果我演,只会更红。”

的确,故事实在是太凄美缠绵了——当红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贾陈老爷看中,强娶为七姨太,从此为他一人禁院唱戏。可是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恪守妇道,无奈一日为伶,终身为娼,成日为另外六位夫人唇诛口伐,凌辱于舌尖之上。以至终日郁郁寡欢,染上风寒,遂得以与医生相识,并暗生爱慕,但因为惧怕人言可畏,丝毫不敢流露。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经几次向老爷进谗,诬蔑楚玉行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则借口探楚玉病,对医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诉医生说楚玉名为戏子,实为婊子;连丫环佣仆们也都窃窃私语,百般诋毁……楚玉气苦之下,病情日重,渐成沉疴。医生每日来访,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原来,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辩,一片痴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为了维持冰清玉洁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担心自己病愈即再见不到医生,所以不肯吃药。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开始吐血,而老爷却在西厢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床前,只有医生一人为之奔劳。鼓乐声中,楚玉一口鲜血喷出,丝帕上点点桃花,触目惊心,医生急忙施救,然已回天无数,忍不住痛哭失声,楚玉此时已不能言,却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画了一颗心,指指医生,又指指自己,而后一命呜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电影,凄艳,而精致。精致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布景:冒着青烟的中药吊子和西药瓶并列着,男人的西装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诗词,耶稣像和观音台……整个矛盾而参差的时代缩在一个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变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却是永恒的。

惟一的一个小插曲是黄裳在创作中一味追求悲剧美,而柯以却提出应当赋予主人公一定的抗争精神,认为在那样压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笼里,主人公除了对爱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应该是对自由的渴望。

黄裳不解:“这是当然的,还用问吗?她渴望爱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种表现?”

但是柯以仍然坚持应该加大这一部分内容,明确主题。争执的结果自然是黄裳无条件服从,于是又为台词中加了些口号性的东西,比如:“我恨哪,我恨这不平等的环境,我要打破这地狱!”等等。柯以看了,也觉得生硬,最后又都剪掉了。

此时的上海,刮起的原是一股“鸳鸯蝴蝶热”,所有小说影剧,无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团圆,遂每日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云云。黄裳之作,却既迎合了爱情悲剧的时人口味,却又独树一帜,写了一个从未开口说出的爱情故事,其悲剧性只有更加强烈感人。当演到七姨太楚玉无言泣血,在手帕上画心的时候,影院里哭声一片,小姐太太们的手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只恨不得也立刻呕两口血出来,在帕上画一颗红心才罢。

柯以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赞成了黄裳,说:“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动人之处,也好,更看出旧社会的黑暗,让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黄裳笑:“柯老师说话好像在发表救国讲演。”柯以一愣,闭紧嘴不再说话,却深深看了黄裳一眼。

整个放映期间,影院场场爆满,沪上所有大小报纸影评栏,翻开来页页都是血色红心框着四个大字《桃花丝帕》。黄裳是想不红都不行了,简直红上了天,连天都要烧破了,不得不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而这雨,又给了小报文人新的灵感,撰文说这是上天在为七姨太落泪呢。

老天爷也是一位影迷,这点人们倒没有想到,因为觉得新鲜,便彼此传诵,见面就说:“看了《桃花丝帕》没有?没看?怎么可能?好感人的哟,天老爷都看哭了。”

一时间,互赠桃花丝帕成了情人间最珍贵的礼物,当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红丝线绣上去的,不是当真吐血画上去的。

才女黄裳的照片同沪上最红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报的娱乐版头条,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剧作家”、“沪上影坛的一颗奇葩”、“文坛耀起的一颗新星”,以及其他类如“玫瑰”“夜莺”之类一切可以用来赞美女性、尤其是聪明的女性的词汇,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黄裳身上,多得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黄家秀则完全接受不来。

“这份报纸上,喏,这一篇,‘最炽热的一把火’,写的是你么?”家秀迟疑地,将一张报纸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开了名人与凡人。

黄裳则痛快地答:“当然不是我,坐在你对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来。“这还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还是最炽热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黄裳提醒:“柯导演帮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们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来。夕阳穿过荼蘼花架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黄裳红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种慢吞吞的暗红,也不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的那种娇滴滴的嫣红,而是如日初升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红。

赞美和邀请几乎要将她淹没,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来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写作《我眼中的黄裳》,街头巷尾到处传播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每个人都以能与她共进午餐为荣,导演们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们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剧本的女主角,连商场老板也都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为他们新开的百货公司剪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