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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33)

黄钟黄帝听得也都笑起来,韩可弟却愕然不解。黄钟便热心地向她解释:“也难怪你不晓得……福建武夷山有种岩茶叫大红袍,十分稀罕,专供皇宫里御用,老百姓通常多看一眼也要问罪的。还是我爷爷辈上平太平天国的时候立过一功,咸丰皇帝赏过那么一半两,我们是没见过,据说那个香啊……如今茶叶自然早是没了,可是茶筒还留着,作为传家宝……”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卖弄太过,有些不好意思,急急拉回原题,“那茶所以叫做大红袍,便是因为皇帝曾经特地赏赐大红袍披挂茶树而得名,为茶中王者。普天下也统共只在武夷山天心岩上有那么三棵,皇家军队专门有派人把守的,为了隔绝人气,又特意训练了一只猴子采茶,所以又称‘猴子摘’……”

韩可弟恍然大悟,不由也微笑起来。黄钟因为居然有机会在可弟面前卖弄,自觉扳回一局,十分得意,便偷眼看黄帝有何表示。然而黄帝只顾跷着腿在桌上挑拣一块完整的酥皮糕,对她的表演恍若罔闻。

黄钟有些失望,鼓舞精神,低下头帮黄帝选了一块外皮焦黄的酥递给他,黄帝一笑接过了,却转手递给可弟。黄钟气得脸色通红,却不便发作,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只好扭头看着门外。

大门敞开着,吹进细细的桂花香。黄钟仿佛自言自语:“是该喝桂花茶的时候了呢。”

黄帝的脸上果然有了生气,接口说:“我妈妈以前最讲究喝桂花茶,年年留最好的明前龙井来兑桂花。妈妈还说,好的桂花茶对挑选桂花极苛刻,要选开花第七到第九天之间的花,说是这个花期的桂花颜色最艳,香味也最醇,一经了雨,就不值钱了。”

黄钟笑:“我还记得婶娘说过,好的花茶里是看不到花的,茶用花来薰,而不是用花来拌。现在茶庄子里的花茶一半茶掺一半花就觉得够实在,其实做工最粗了。”有意提起一些极私人的回忆来,冷落韩可弟。可是可弟沉默地微笑地听着,并不以为忤。而黄帝看向她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因为那些共同的记忆而温暖起来。

黄坤冷眼旁观,以她的聪明,不难发现眼前这幕三角恋爱故事中的种种小把戏。她忽然想起南京路上那家沙利文西餐糖果面包店的广告词来,大意是每人需要两个好伴侣:一个是芬香清洁的伴侣——沙利文之烘醅面包,质地松软,烘热温香;一个是醇美甜蜜的伴侣——沙利文之新制糖果,形式美丽,滋味甜蜜。

面包可以果腹,糖果却更加诱人。这醇美甜蜜的伴侣自是韩可弟,而芬香清洁的伴侣,则是黄钟了。黄钟整个人可不就像是一只新鲜出炉,温热松软的烘醅面包吗,只是松软得太过了些。

黄坤想着,不由对自己的俏皮赞佩地笑起来,只可惜不能把这番议论发表出来,让在座的三个人也都来欣赏她的幽默的智慧。她试着用客观的眼光来评价她妹妹和韩可弟,论财势和背景韩可弟自然不是对手,但说到性情相貌,却是妹妹居下风。

黄钟是属于自来肥的那一种,也许看真了也并真不是胖,不过因为轮廓模糊,便显得多肉,脸上永恒汪着一层油,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可是又太分明了,像围棋里的黑棋子和白棋子,让你恨不得分开它。毕业许久了,还仍然做着学生打扮,圆布裙下露出圆胖的两截小腿,有种邋遢相。而且她过分的热心和小心,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甚至比她姐姐还要大。

相反,韩可弟却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一头油黑的好头发束在脑后编成一只大辫子,衬着竹布衫子,越发楚楚动人。她的知识也许不多,可是多的是待人处事的分寸道理,总能很恰宜地认清自己的位置,把握言语的角度。

倒是黄钟,总有些言不及义似,在韩可弟面前表现出莫名的谦卑与紧张。黄坤明白,这是为了黄帝。不错妹妹是黄家三小姐,姓韩的只是个女护士,可这是不作数的,女人的尊贵与否要靠男人的眼光来评定,尤其是她们喜欢的男人的眼光。在黄帝眼中可弟是尊贵的,可弟便是尊贵的,是天仙一样的尊贵,不由得黄钟不也用一种小心的态度去对待她,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也就是惹得黄帝不高兴。

黄坤非常懂得这个道理,这叫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擅于利用男人对自己的好,并让更多的男人看到,感觉到,以使更多的男人认为自己好,争着对自己好,只有两个人同时对她好,她才会更好,而他们也才会更加坚定不移地对她好,好到把她捧上天去。女人,同样也是至少随时需要两个伴侣——面包和糖果的。

这一点手段,后来被黄坤运用得越来越自如,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后来能够一嫁再嫁,而且越嫁越好,一直做到市长夫人的位置上去,不能不说是得自小妹身上的教训,不过,那都已经是后话了。

☆、十二、交易

在上海贝当路国际礼拜堂的对面,有一座白色的建筑,巍峨华美,高耸入云,周围碧草青青,蜂飞蝶舞,终日洋溢着一种风和日丽的氛围。那里曾是一所美国学堂的旧址,里面时时飘出莘莘学子的琅琅书声,与礼拜堂的圣乐遥相呼应,绘就出一幅人间天堂的优美画卷。

可是如今,天堂变成了炼狱,琅琅书声换成了犯人被严刑拷打时发出的惨绝人寰的呼叫——日本宪兵队挑中了这优雅的处所,把它改做施暴的刑室,在此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现世惨剧。不知多少有志之士在这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人们谈虎色变,视那里为人间地狱,隐晦地称它做“贝公馆”。

而这年7月,贝公馆又抓进了一个新的共产党人——柯以。

柯以是在拍片现场被宪兵队突击逮捕的,罪名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小组领导人。

演员们乱成一团,有怕惹祸上身赶紧告病回家的,有义愤填膺拍着桌子大骂日本狗的,也有的议论纷纷说看柯导演谨小慎微的样子,倒没想到他会是共产党。

但当所有的议论归结到怎么想办法搭救柯以的实际问题上时,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芳姐说了句:“不如找找黄小姐吧,黄小姐同蔡先生熟,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乱着找电话打过去,偏偏黄裳陪依凡去医院了,是家秀接的电话,闻言吃了一惊,答应立刻想办法。

家秀心里其实是矛盾的,她好容易逼着黄裳答应同蔡卓文断绝来往了,现在倒又主动要侄女儿向人家求情,真是有些说不出口。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柯以呢?

阳光透过花架疏落地晒在她的身上,叶子遮着的一段是暗金色的,花瓣里筛下的却是莹亮的嫩粉红,她坐在那暗金粉红的影子里,整个人就像泥金香炉里燃着的一点灯芯,风吹过来,柔软的,摇动的,也像烛火的忽明忽暗。她就坐在这忽明忽暗的灯芯里沉思默想,仿佛人神交战。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全都简单明了了。一直觉得柯以在欧洲的身份不尴不尬,说是搞电影,并没弄出几部片子来,却天天身边集合了一班朋友高谈阔论,而他的太太,又未免欧亚两地往来得太频了些。却原来,他是一个地下党,而她却是他的助手和联络员。这样说来,柯太太的病逝也颇可商榷了。也正是因为柯太太的突然撒手,柯以才失去掩护,不得不亲自回到上海来主持大局的吧?那么现在,他的身份暴露,难道也要走他太太神秘病逝的老路了吗?

不!不可以!柯以是不能死的!家秀紧张起来,一双手扭在胸前,把前襟的衣服都抓得皱了。

崔妈出出进进,几次想开口又半路咽回去。

家秀看得不耐烦,索性主动问:“崔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钟摆似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