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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39)

黄裳脸色大变,脱口嚷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会,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说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头倒尸……谁知道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崔妈不时地在客厅里出出进进,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浇花,忙碌个不了。黄裳皱眉说:“你就不能安定会儿吗?”

崔妈咧嘴抱歉地笑着,“哎哎”地答应,可是照旧有数不清的理由只管出进。

卓文忽然想,这也许是家秀有意的安排,连同依凡坐在这里,也是一种无言的监督。这样想着,他便有些坐不住,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黄裳说的,这下也都说不出来了,不禁悲哀地想,这次不说,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说罢……

他摇摇头,终于无声地长叹,站起身来告辞,又向依凡躬身道“再会”,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没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齿清楚地也说了一句“再会”。

她沉默这么久,忽然这样子开颜一笑,竟有如春花初放般,有种逼人的艳光放射出来。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没来由地更增加了几分辛酸凄凉之意,心想这样美艳的花也终有凋零的一日,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黄裳送他下楼,两个人一起呆在电梯里,卓文的心,还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怅惘里不能自拔。忽然“当”地一声,电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头准备对黄裳道“再见”,但是“再见”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许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呢?

玄铁雕花的电梯栅栏门徐徐拉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暴喝“狗汉奸!”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飞过来。黄裳未及叫出声来,蔡卓文已经一把将她推倒,那把刀擦着他的额角飞了过去,滴下一溜血点子,蛇一样地游出来,迅速爬了满脸。

开电梯的洋仆大吃一惊,赶紧把电梯开上楼去。等在楼下的卓文的司机兼保镖如梦初醒,从车里跳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向着飞刀的方向追过去,刺杀的人早已经跑了。

蔡卓文扶起黄裳,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枪声远远地响起在远处的街道,沉闷空洞,令人心悸。可是黄裳真正的恐惧却不在枪声,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雳般的喝骂:“狗汉奸”,使她在受惊之余,更感到震荡万分。可是卓文伤成这样,却还一心记挂自己,又令她感动不已,惶乱失措之中,不由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起来:“卓文,卓文,怎么会这样?”

蔡卓文满心酸楚,却从那酸楚中迸出喜悦的花来,紧紧回抱着黄裳,一直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反而让他的心忽然定下来,这是乱世,乱世之中,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怀中的这个自己至爱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无可置疑。

这是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贵的,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交关之际,他终于见到她的真心,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拥有能够拥有的了。打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让他觉得远,觉得不真实,她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仿佛她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打线装书里走出来的,随时又会回到书里去。他常常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她这样子吧?这样的女子,是不能为凡人所真正拥有的,是只属于书本,属于传奇的。然而现在,他真实地触摸到她,感受到她,拥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栗着,哭泣着,温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着她,颤声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现在我知道了……黄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求婚?黄裳愣住,不禁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他却接着她的话头明白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为的是可以有资格向你求婚。”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织锦盒子打开来,眼泪滴落在戒面细小的钻石上。

眼泪与钻石,谁更加珍贵明亮?

黄裳的泪再次涌出来,却不再是为了担心和惊惶。原来他回家一个多月是为了这个,原来她心里想的,他都知道,却并不解释保证,而只是默默地去把一切做好,只做,不说,做了,再说,如此顾及她一片心,顾及她少女的自尊。原来如此!

两个身体重新拥抱在一起,不知怎么样才可以抱得更紧,紧得融为一体,换你心为我心。那种绝望的热情将一个少女的心灵烧炽得几乎要融化了,她揽着卓文的脖颈,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最担心的是他的不能确定,现在好了,不管明天有什么样的风雨灾难,只要她明白地知道,他爱她,他要她,这就够了。

寒星明月,天地做证,一起聆听着一个少女最真挚的爱情表白:“我愿意。哪怕我们只有一天的缘分,我愿意嫁给你,天上地下,生死与共。”

☆、十四、两场婚礼和两次暗杀

“陈言化先生,你愿意与黄坤小姐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黄坤小姐,你愿意与陈言化先生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现在交换戒指……好,我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宣布,陈言化先生与黄坤小姐,在此结为合法夫妻,阿门!”

圣弗朗西斯大教堂里,一场万人瞩目的婚礼在此举行,可是主角不是黄裳与蔡卓文,而是黄坤与陈言化。黄裳,只是伴娘。

这天的黄坤是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有时会有一种反常的娇艳,像夕阳西下前的火烧云,可以映红整个天空。她租了照相馆的婚纱来拍照,左一张右一张,搔首弄姿,俯仰做态,并不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一颦一笑,又喊黄裳来合影,叮嘱摄影师拍得亲切些。

陈言化在一旁满意地笑着,他并不知道妻子的真实年龄,自然也不知道她曾经已婚且育有一子的历史,在他眼中,黄坤是十全十美的,年轻,浪漫,貌美如花,只不过不大像春天的花罢了。她穿着低胸的礼服,香腴的肩完全暴露在衣服外面,泛着珍珠白,并且是新鲜珠子的莹白,有一种丰润的光泽,但这也许是因为汗腻的缘故,因为尽管已是初冬,可是正午的阳光这么足,而活泼的新娘子又是这么的好动。

他看着自己的新亲戚,也感到由衷的满意,岳丈黄家风是背景强大的商家巨贾,舅哥黄乾是留洋归来的有为青年,黄裳是著名的才女编剧,黄帝虽然孱弱,但文质彬彬,气度优雅,是个古代的书生,虽然听说他并不大喜欢读书,黄钟要差一些,挤在他们中间,有点像鸡立鹤群,但也并不失礼于人。

还有宾客,也是令他满意的,有导演明星,有商人政客,也有小报记者,非富即贵,花团锦簇。那些记者们在到处抢着镜头,陈言化知道,明天那些照片会出现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那么,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太太了。

他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黄裳。为了要不要请黄裳做伴娘的事儿黄坤犹豫了好久,既想借重她的名气,又怕她的美色抢了自己的风头,最终还是决定要请,是因为言化说了一句结论性的话:“凭她多么美丽著名,婚礼上的永恒女主角只能是新娘子。”现在他对自己的结论也很满意,因为黄裳非常懂得进退,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陪在新娘旁边,像林妹妹初进荣国府,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愿多行一步路。虽然美得透明,却也静得虚无,站在黄坤身边时,她是尽职尽责锦上添花的最佳陪衬,离开了镜头的追逐,就立刻无声无息了,无一丝张扬,也无一分烟火气,似乎随时会因为一声叹息随风而逝。她的眼睛里,锁着那么多的心事,深得像一口古井,却也清得像无尘的井水,又时时带着丝隐秘的微笑,似乎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中陶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