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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65)

黄坤怏怏地说:“她躺着呢,姑姑跟我一起看看去?”

家秀起先不解,待见了黄钟,才发现她已经病得气息都弱了,方知黄坤是为妹妹担心,倒吓了一跳,说:“怎么就病成这样子了?”

黄钟听到声音,恹恹地睁开眼来,躺在枕上向她行礼说:“姑姑,你来送我来了。”

家秀听了,心里大觉不祥,忙道:“姑姑来给你送亲。”因忌讳那个“送”字,特意在“亲”字上加重了语气。

黄钟无言,眼中却滴下泪来。她的屋子里,桌上地下,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箱子盒子,都是这些日子里采购的嫁妆礼品,预备结婚时用的。到处悬着红,摞着请客帖子,可是眼里看去,却只觉得惨淡。

家秀坐到床边,执着手问:“就要做新娘子了,可要快把身体养好起来呀……你这两天觉得怎样?”

黄钟闭着眼,喘息着说:“姑姑,他们都不肯答应我,你可一定要帮我。”

家秀问:“你说吧,什么事?姑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

黄钟道:“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了,我只求一件事:我死了,把我葬在小帝的坟旁边就好。”

一语未了,黄李氏大怒起来:“糊涂丫头,满嘴里混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也是混说得的?你现在是咱们黄家的女儿,嫁到南京,就是毕家的人,死了也得死在毕家的祖坟里,由得你说去哪里哪里的?”

家秀不忍心,拦在里面说:“她小孩子不懂事,略不舒服,就以为不好了。其实没事的,只要你心里别总想着这些事,就会好起来的。”

黄坤也怒道:“妈,你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骂她?”

黄李氏赌气走了。黄坤坐过来握着妹妹另一只手说:“小妹,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可是做个女人,一生总得结一次婚,不然可到世间来走这一回为的什么呢?那毕家少爷我也相看过的,人品不错,未必不合你的心。就算当真过不好,离婚就是了。报上说,上海平均每天有20对夫妻办离婚呢,有什么?”

黄钟却只是摇着头,一手握着家秀,一手握着黄坤,略略用力紧了一紧,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姑姑,至少,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给我烧一张小帝的照片陪我。”

家秀再也忍不住,眼里滴下泪来,黄坤哽着声音,却仍然乐观地说:“好,好,姐姐都依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你才多大,就成天想着死呀死的,姐姐经了这么多事还没活够呢。你这算什么?都没正经儿活过,怎么舍得死?”

一时大家都沉静下来,只顾着低头飞针走线。崔妈看着场面实在凄凉,只觉不吉利,便动脑筋想随便说些什么话来打岔。因见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便随口问:“我记得以前二奶奶唱过一首什么歌,就是讲绣鸳鸯的,姑奶奶会唱不?”

家秀问:“绣鸳鸯的歌多着呢,金嗓子周璇有一首《四季歌》,里面也有‘大姑娘窗前绣鸳鸯’什么的,满街都在唱,你指的可是这一个?”

崔妈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二奶奶从来不唱那些没文化的歌。”

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活泛许多。黄坤便问:“你又知道什么是有文化没文化的?”

崔妈道:“我当然知道。我虽然没文化,可是知道有文化的人该是怎么唱歌怎么说话的。比如咱们裳小姐,就最有文化了。”

黄坤心里妒忌,嘴里说:“那当然,天下最有文化就是你们家小姐、奶奶了。只是,你倒说说看,那到底是首什么歌,文化这么深的?”

崔妈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第一句是个‘四张’。”

说得黄坤更笑起来:“还‘二索’呢,‘四张’,又不是打牌。”

家秀问:“是不是‘四张机’?”

崔妈忙忙点头:“就是这个,四张机,是讲织布绣花的不是?”

家秀摇头:“那是古曲子,词牌名来着,我也记得好像依凡常唱的,挺好听,只不记得歌词。”

说说讲讲,时间倒也过得飞快。晚上回到家,崔妈又同家秀讨论起白天的情形,撇着嘴说:“也不知钟小姐能不能结得成婚,看她的样子,倒是不好。”

家秀也是难过,摇头叹道:“我这几个侄女……”说到一半,看看黄裳,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听到依凡坐在一旁轻轻哼歌,起初没在意,听了几句,忽然醒悟过来,正是那首崔妈下午才提起的《四张机》,倒不由提起兴趣,要好好听听歌词。

只听依凡唱着: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家秀听着,起初只觉曲调悠扬,直至唱完了,才渐渐回味过来,歌词竟是大为不祥。“可怜未老头先白”,那不是说心愿未遂身先老吗?心里一震,不禁呆呆地出起神来。

被面褥里一连缝了三天。

家秀眼看着黄钟一日不济一日,心里暗自忧急。这日正忙着,黄钟一旁睡得沉沉的,忽然睁开眼来,叫声“姑姑”,说:“我想到后园走走,姑姑肯陪我么?”

家秀吓了一跳:“那可不成,你病成这样子……”

黄钟在枕上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病成这样子,才怕再不去园里,以后都去不成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去来着,就是身子软,起不来,睡了这会儿,觉得好些,就想出去走走。”

家秀便看着黄坤,黄坤说:“难得她精神好,穿多点,扶她走动走动,也许没坏处。难不成一直让她躺着,上花轿那天也抬着出门不成?”

崔妈便服侍黄钟穿戴起来,同黄坤一边一个扶她下了床,便一同到园里去。

走到角门口,黄钟却示意右拐,黄坤这才明白过来,黄钟是想去黄帝的旧居看看,不禁心里一酸,连忙劝阻:“好好的,又到那里去做什么?你身子弱,那里不干净,小心招点什么,回头又该发烧了。”

黄钟只是不肯,哽着声音央求:“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今天不去,以后还不知有的去没的去……我不去看这一眼,便死了也不闭眼的。”

黄坤恼起来:“晴天白日的,好好儿的怎么又死呀活呀起来?我告诉你,你眼里要是有我这个姐姐,快别再跟我说这些不入耳的废话。”嘴里教训着,却到底拗不过妹妹,只得同崔妈扶了她到后花园来。

园子因为一度传言闹鬼,自打黄帝死后就空了,这阵子总没人住,又疏于打扫,野草渐长得比花还高,当初烧奠黄帝的纸钱也没收拾,经了雨,褪得惨白的颜色,挂在树梢上,像招魂的幡。虽然是六月天,又是大晴的太阳,可是看着仍让人觉得心里发冷。

一阵风过,树叶纸钱哗啦啦作响,黄坤忍不住打个寒颤,心里大不自在,催促妹妹:“好了,你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还不快走呢?”

黄钟却只是摇头,说:“我想去小帝的屋里看看。”

及至推开门,一干人却都惊得“呀”一声叫出来,原来那屋里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好像还有人住的样子,甚至案上还供着一盆花,开得正鲜妍,依依地似向人打招呼。旁边一本宋词,犹翻在苏东坡《双城子》那一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黄钟身子一软,就势坐下了,便哭起来,叫着:“小帝,小帝,你在吗?你是不是常回来?怎么也不来看我?”心里一阵阵地疼,想到物在人亡,今生今世已与小帝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只觉得悲痛的情绪就像黄河的水堵在厚厚的石壁后面,只没个发泄处,恨不得用刀子在身上剜个透明窟窿才罢。

家秀崔妈也都伤起心来,却顾不上哭,只是拉着黄钟劝:“身子虚,不要太伤心了,回头病了,这阵子不是白养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