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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70)

不久前,国民政府又把她请去问了通话,还是关于蔡卓文的下落。方式虽然不同,审问内容却同日本人如出一辙。她以不变应万变,照旧一问三不知,抵死不承认。然而小报上已经开始有记者含沙射影地骂她“通日”,“脚踏两只船”。当年阮玲玉感慨“人言可畏”,现在她懂得了。虽然柯以安慰她一切总会水落石出,可是她已经深深厌倦,不想澄清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而只想远离这一切。

可是,真说到走,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舍得。这是上海,是她与卓文相遇相识相亲相爱的上海哦,怎忍心就这样一挥手走了呢?而如今,她终于知道,就算留在上海,她也再见不到他。卓文大概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中国了,他们空有一个来生的约会,然而今世,大概再也不会重逢。

她并不是没有他不行,没有了他,她一样会活下去,可是她会活得不快乐,就好像扇子失去了风——扇子是生命,而风是扇子的魂。

失去卓文的爱,她便失了魂,从此再不是那个灵动如水的才女编剧。

上海已经再没有她的位置,她终于决定要走了。

缠绵的雨里,迟开的桂花愁怯怯地香着,为她送行。

它们是没有明天的,此刻还高高在上,不染红尘,可是不到天明,就将变成落了一地的残骸,踩在泥里,沾在鞋上,蹭掉甩脱还要被骂一句“讨厌”。

有人将落花时的雨称为“香雨”,落花的土地称为“香尘”,可是踩在鞋底的残花呢?可算香魂?

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可是踩在鞋底的花是变不成蝴蝶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黄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理东西,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忽然翻出一堆手稿,却是当年关在“鬼屋”里时写给阮玲玉的悼念文章,开篇写着: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沧桑而多彩——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黄裳看着这段文字,只觉字字刺心,说的都是自己,忍不住用被角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似乎想把一年来所有的委屈一同哭出来。一年来,她时刻担心着卓文,思念着卓文,渴望着卓文。虽然也多次想过他们大概难得再见,可总是不死心。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则无法通知他。即使有一天他重新想起她来,也再找不见她了。

哭声细细地传出门外,崔妈大为忧心,敲门问了几次,里面只是不应声。崔妈急得也哭起来,劝着:“裳啊,你这几天忙里忙外的,有日子没好好吃顿饭了,今儿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合肥丸子,好歹看我面上吃几个吧。我老了,手慢脚慢,也不知还做不做得出当年的口味来。”

黄裳听着不忍,到底开了门,接过丸子来刚吃几口,忽然电话铃锐响起来。

崔妈奔过去接听,听到一半,大惊失色,抬起头来,望着家秀和黄裳惊疑地说:“是大爷府上打来的——钟小姐,没了!”

黄裳只觉心里一痛,“哇”地一声,不但是刚刚吃下的丸子,就连昨夜的饭也一并吐了出来。

早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北京黄家祠堂里,黄家风便醒来了。

他并不是睡好了,而是瘾犯了。从昨天来到黄家祠堂到现在,他还一针吗啡也没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劝慰下,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此刻,他只觉浑身不舒服,只想马上打一针来解乏,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可弟却不在身旁。他大声叫:“可弟,可弟!”

没有人回应,只有角落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惊惶地窜去。空空的祠堂,仿佛有回声似的,嗡嗡地,有种渗人的空洞。

黄家风大为不悦,勉强站起来向外走,可是走到门前他才发现,祠堂的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不禁勃然大怒:“我还在这里呢,就把门锁了!可弟,可弟,你去哪里了?”

他拉直了喉咙,一连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回应。他怒了,搬起椅子来砸门,同时大骂起来。而且他越来越惊惶,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可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走掉了?她带走了他的钱?他把手揣进怀里,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那么,她并不是卷带私逃。她一定就在这附近,或者是出去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是存心,只不过忘了他在祠堂里。或者,是她忘记叮嘱孙佩蓝,是孙佩蓝锁的门。

想到这里,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的名字来,可是一样没有人回应。而他的毒瘾发作起来,开始浑身难受,直像千百只虫子在咬噬一样。太痛苦了!他从没想到瘾发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以往每次他略有一点想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往,可弟已经很体贴地主动给他注射。可弟,可弟哪里去了?!

太阳一寸一寸向西边移动,天色渐渐暗下来。整整一天,可弟没有出现过。

黄家风砸碎了屋子里能砸碎的一切东西来泄愤,只除了祖宗牌位不敢妄动。

这一点自制他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祖宗。

天彻底黑下来,他睡了一觉又醒来,毒瘾发作得更厉害,厉害得他几乎想咬死自己。可是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熟悉的,却又是奇怪的,是可弟的声音。是可弟在背诵圣经:

“耶稣告诫众门徒: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黄家风大喜,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就狼一样地扑到门上去,嘶哑地叫着:“可弟,是你吗?快,快把门给我打开,快给我打针,我难受死了,快!快!”

可是可弟不闻不问,仍然平静地背着经文:

“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

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黄家风拍门大叫着:“你在念些什么鬼话?我叫你开门,你听到没有?你再不给我打针,我会掐死你!你等着,我出来后饶不了你!”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来。

可弟嘲弄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说:“不要再叫了。孙婶子,我已经给了她一点钱,叫她另找地方住几天。我答应她,只要这个礼拜她不来打扰我们,到时候我会给她一大笔钱。”

“你骗人!你哪里有一大笔钱?”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笔钱不就都是她的了吗?”

黄家风一身寒毛直竖起来,他这才知道,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为什么?昨天晚上,她不是还柔情蜜意地给他按摩,劝他休息吗?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这一年来,她予取予求,顺从地给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针吗啡,她可以给他打两针,她给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从,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让他渐渐对她信任有加,毫不设防。原来,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反身过来给他这致命的一击!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缜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孙佩蓝。不,他一生枭雄,绝不能就毁在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却又哀求起来,“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对你那么好,把平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和你分享,你怎么这么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么?住手!你疯了!你在做什么?你住手!不,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