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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11)

那个没有接到的电话令我耿耿于怀。他要对我说什么呢?他拒绝了我的痴情,独自远走北京,现在又打电话来,为什么?他后悔了?

永远再无法知道答案。

白家女已经做了叶家妇,从此我是叶子臻太太。漫漫长日里苦苦克制自己不要心猿意马,可是到了晚上……

晚上,梦魂不受拘束地飞越千山万水,或是凄风苦雨,或是飞花弥漫,我一个人走在北京的街道,寻寻觅觅,形影相吊,踏着梧桐落叶凄凄地喊:“宜中,宜中。”

永远都在找。夜复一夜。

梦里的宋宜中虚无缥缈,总是以背影对我,偶尔回头,亦面目模糊,身形飘逸,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难以名状的忧伤和不可捉摸,茫茫的恐惧和绝望,黑夜无边无际。

我常常在啼哭中醒来。

幸好没有说梦话的坏习惯,不然一定天下大乱。

相思和愧疚像南辕北辙的两列马车,将我拉扯得几欲崩溃。回娘家时被姐姐看到一脸憔悴,不客气地质问叶子臻如何辣手摧花。

子臻狼狈应招:“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吧?白术一直说不喜欢当老师,我已经几次劝她辞职回家做太太了,姐姐帮我劝劝?”

白芍最喜欢替人做主,当投资顾问,立即献计说:“做家庭主妇呢,未免太早了点。不过老师这行也的确不是人干的,工资又少,操心又多。依我说,不如让妹妹开一家美容院,请两个小姑娘做帮手。规模不用很大,但档次一定要高,要有特色,专门赚有钱女人的钱。不用说别人,我就第一个光顾你,还替你拉客户来。”

子臻立即赞成:“开美容院,生意是不愁的,又适合白术。姐姐最有经济头脑了。”

姐夫笑:“那还用说?只要和赚钱有关,白芍就是第一顾问。”

妈妈有些迟疑:“但当老师说什么都是一份正当职业,开美容院,不是和我一样了?”

“那就不叫美容院,叫美容诊所,妹妹懂一点医术,可以把美容和医疗结合起来,做个美容专家,更容易吸引客人,比较专业嘛。”

子臻鼓掌:“姐姐的话句句都是金科玉律,改天著书立说的话,可以写一部《点石成金秘笈》。”

妈妈也欣然接受:“这样也好,诊所就开在我的店附近,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仍然没有人想过要征求我的意见。

也罢,枕边人不是心上人,婚姻使我有深深的不洁感,无法再面对学生们天真的笑脸。

美化人的脸,总比美化人的灵魂来得容易。

太神圣的使命感不适合我,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

递辞职信时,校长很震惊,也很痛心:“你要辞职?白术啊,你是咱们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如此一番感慨之后,最终还是肯了。

就此结束了我一年来为人师表的蜡烛生涯。

从此整个中学里,再没有一个语文教师会讲标准的普通话。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么低的薪水,怎么可能留得住稍微有点活动能力的老师?教师这一行,越来越被一些农村学生视作进城的跳板,但是就连他们,如果可以说得好普通话,又有一点社会关系,也会很快离开校园的。

留得下来的老师,因为在传道授业解惑方面并不足以做个称职的老师,就只好更加严格地对学生管头管脚,诸如不许说话不许跑跳之类,于是教师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像狱卒。

这么着,我在半年内从为人女变成了为人妻,从灵魂工程师变成了美容院老板娘。

美容院就开在妈妈的花店对面,叫做“花之韵”,花之韵美容诊所,服务项目包括花粉美容,香薰护理,妇科按摩,鲜花食谱,总之兼美容与医疗于一体,百花治百病,奉还如花似玉的你一个称心如意的花容月貌。

娇绿晶莹的苹果糕盛在珐琅掐丝玉瓷碟子里,逢人便派,见者有份,外带一份酽酽的花果茶。开业没多久,已经拥有大批回头客。

那些附庸风雅的太太和白领小姐们,就是不做美容,也喜欢得闲便到店里来坐,喝杯茶,聊聊天,讨论养颜之道或者交流驯夫经验。

“夫妻是最不可信的一种人际关系了,做女人的,当然还是自己手里有点钱才有保障。”

“正是。有个男人倚赖是女人最大的福气,可是也最不安全。尤其三十岁的男人最不可信,手里有点钱,交际面又宽,体力精力都刚刚好,哪里肯守在家里?和我们竞争的又全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大学生也有,舞小姐也有,莺莺燕燕,简直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了,第一要努力赚钱,第二要努力年轻。有了钱才有自信,有了自信才会漂亮。最好就像白小姐这样,自己开一家店,又有自由又有面子。”

我笑,忍不住加入进来:“那些男人,喜欢主动的女孩还是矜持的女孩?喜欢大学生还是舞小姐?喜欢追别人还是被人追?”

太太们一齐笑起来:“来者不拒,哪有一定之规?说穿了,都只是逢场作戏,只要不是自己家里那位,什么样的女孩都一样,就图一个词儿——新鲜。”

新鲜?我将一双手浸在温水中,水面上漂浮的,是各色新鲜的花瓣,姹紫嫣红,映着我一张桃花脸。

再美的脸,看多了,也就不再新鲜。

“新鲜?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以为还有什么更高尚的理由?”锦榻上的人幽幽叹息,“许仙娶了白娘子还记挂着小青;唐伯虎千方百计点了秋香回家又冷落闺中;张生没等和崔莺莺成亲已经会对红娘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得陇望蜀,喜新厌旧,本来就是男人的天性。”

花粉面膜拌着花瓣蜂蜜调试妥当,一层层刷墙那样涂在女人的脸上。连眼睛也盖了纱布,厚厚堆上两坨薄荷绿泥。只留下一张嘴,仍在絮絮于男女是非——

“图新鲜也好,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回头是岸,不会当真动摇根本,波及婚姻。大多数男人寻找外遇,都是从开始已经留好后路。每一步都在计划中进行,确定了不会留下后患才肯说些反正不用兑现的甜言蜜语。就跟参加舞会一样,曲终人散,要的是那个游戏的过程。”

说得如此佻挞,但是我不肯信。

我的爱情理念不是那样子的。不是一首曲子一支舞那么简单,而是像作曲的人,所有音符都早已存在于冥冥的灵感之中,只等福至心灵的瞬间,一触即发,行云流水,奏出最动听的音乐。那是花前月下的相依相偎,那是美梦成真的衷心感恩,那是我与意中人执手相对,竟无语凝咽。

然而,我终于还是嫁了自己不爱的人。我的爱情,在没有开始时已经结束,只有更加可悲。

因为不同情,反而安详从容,给人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淡定感。

“月季花12克,当归、丹参各30克,碾碎成末,以黄酒浸之,密封七日夜,加入碎冰糖50克搅拌。每服15至30毫升,每日两至三次。可治疗痛经。”

“牡丹花12克,研为细末,50克梗米煮粥,加入白糖20克,每日两次,空腹服下。可活血调经。”

“玫瑰花15克,去净心蒂,取花瓣与煮熟去壳的鸡蛋共置锅内,水煮十分钟,去花瓣,加入红糖,吃蛋饮汤。每日一剂,可行气解郁,静气安神。”

娟秀的细字小楷,写在印花笺上,内容与形式都香艳,药方有如情书。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安心,伴着阵阵花香,催客人入梦。

临走再赠送一包花瓣用来入浴,生意不知有多好。

春兰秋菊,转眼又是一年,雇员增加数名,店面扩大了一倍。信不信都好,并没有多么刻意经营,完全是顺风使舵,却无心插柳地,当真做起精明的老板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