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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31)

“是的。我欣赏薛涛那种随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风俗,每逢农历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们到水边洗衣赏酒,以度厄运。李商隐有诗‘濯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写的就是这一盛况。我想薛涛幼时也曾经有湔裙的习惯,然而后来入了娼门,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锦,就改成漂纸了——把宣纸在水面轻轻拂过,沾着桃花的芬芳鲜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纸’。其实这是一种意外所得,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磨难再重新站起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成功而且坚强的,否则,一切不过是运气。”

说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却没有抵得过她生命中的大磨难,她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死亡、选择了落花犹似坠楼人……

泪流下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执意于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从不曾认识过第二个比她更加冰清玉洁的女子,她是我心头永远的伤,刻骨难忘。

晚上念儿回来,我拿了那些照片给她看,并告诉她下午香如的反应。

她果然不悦:“你不该让香如看照片。这些东西太真实了,会刺激她。很早以前,人们把照相叫做收魂术,可见鬼魂对于摄影的恐惧。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实与幻象的区别的东西都要远离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惊醒。”

我后悔不迭,低了头不说话。

念儿说:“红颜,你有没有觉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说她的时间不多了。我深深忧心,这是不是意味着,香如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不知道。也许,人有寿,妖鬼也有期限吧。还有一件事……”念儿有些欲言又止,“红颜,你最近觉得身体怎样?”

“普通吧,怎么?”

“你自己不觉得,可是我却留意到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常常脸上发青,而且情绪也太压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么能不脸色发青呢?

念儿叹息,终于说:“有件事是我一直担心的,但我只是听说,没有验证过,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了——我外婆说过,与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们是善意的,也毕竟阴阳异路,此消彼长。红颜,你我的阳气会因此而越来越弱,我还可以借助舞蹈来保护自己,可是你……”

“念儿,我知道你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这是和香如相聚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红颜……”念儿与我紧紧相抱,都觉得仿佛有万语千言要说,又觉所有的话都不必说出来,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已经心灵相通,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香如“死”后,我们三个人的友谊只有更深厚、更亲密无间了。

我安慰念儿道:“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是一天吧。总之,我只当每一天相聚的时光都是捡来的,不会去想太多事。你不必为我担心,还是小心照顾香如吧。还有一件事,今天对她有所触动的不只是那些照片,还有一个名字——她问我谁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儿的脸倏地红了,眼中却泪光闪烁。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是我在布尔卡的最后一场秀——我已经辞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触万端。尽管她没有解释,但是我也明白了那里的弦外之意——她是为了封宇庭而辞去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爱情,却仍然在下意识中让自己向他走近。

“那么说你愿意与他开始了吗?”

“绝不。”念儿被蛰了一下似地惊跳起来,“我的选择,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是反应过激,越说明她的话有多么违心,而封宇庭三个字对于她的意义,又有多么深重。念儿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份爱的认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儿爱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没有想到,身经百战的念儿,也会爱得这样深、这样苦。

“有些事,如果不亲自面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我轻轻提醒念儿,“就算是个负数,也总好过没有。”

“你自己相信这句话吗?”念儿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香如以前跟我们讲过《资本论》,她说爱情和科学一样,都需要信任和勇气。上帝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爱情也是一样。”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念儿再一次问我。

我略微踟蹰,然后答她:“我想这世上绝对有真实的爱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会得到。”

“红颜,你真好,真可爱。”念儿忽然凄楚地笑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还仍然相信爱情,还相信只要有勇气,就会有机会。可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问问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抛妻弃子来爱你呢?”

十四、当爱情谢幕

关于水仙,在中国和西方各有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

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花容月貌、皎洁无伦。不知有多少女神爱慕着他,期待得到他的青睐。可是一个人的样子长得太好了,眼光就变得很高、很挑剔,孤芳自赏、目无下尘。失意的女神们向上帝祈求:让那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少年受到教训吧,让他的爱情走投无路吧。美丽而寂寞的纳瑟斯受到这因爱生恨的诅咒,寻寻觅觅,穷其一生都不能找到与自己相匹配的女子结为神仙眷侣。直到有一天,他在早晨的溪水里看到自己的投影,竟然深深钟情,绝望地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最美的事物必定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寻找伴侣的梦因为完美而破灭,纳瑟斯决然地投身水中,化为水仙花——这便是所谓“水仙花情结”的来历,喻以自恋。

然而自恋有什么错呢?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恋,也是一种执著。

不过中国的水仙花却并不自恋,而代表暗恋。三国时候,七步成诗的曹子建爱上了自己的嫂嫂——汉献帝曹丕之妃甄氏,两人情投意合却相见恨晚,这一场乱伦之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甄氏因此相思成疾,抑郁而终;曹植也一蹶不振,自此放浪形骸,落拓江湖。一夜系舟洛水,半梦半醒间,忽见一女子冰绡霞帔,御风踏浪而来,“明眸善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若飞若扬”,正是那生前不能成伴、死后但愿双飞的意中人甄妃。原来,她已经化为洛神,在这里等待曹植很久了。两人在梦中抵死缠绵,只愿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然而天亮了,梦醒了,洛神消失了,但是洛水江面上,却开满了金盏银台的鲜花——那花朵纤尘不染、凌波开放,正如同洛神甄妃高洁的爱情。

自恋也好,暗恋也好,水仙的爱情永远可望不可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理想的爱情在彼岸,得不到的才最好,这大概便是爱的至大无奈了。

——《流芳百世》之花魂篇

我已经很久不见玉米,久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久得念儿提到他的名字时居然感到陌生,久得早晨看见他站在香云纱店前,还以为自己的妄想症竟然在大白天也会发作。

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香云纱”的招牌下,站在秋日早晨清凉的风里,站在冷漠如异乡的街头。他说:“我试过了,但是做不到。我不能同意和你分手。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去过你住的地方找你,他们说你搬走了……所以我站在这里,等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