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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子梅花咒(2)

绣花女洛红尘不穿鞋子的赤脚给了周自横很深的刺激。

他有一天问爷爷:“梦见一个不穿鞋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爷爷在解放前曾经给算命先生当过学徒,囫囵吞枣地学过一些周公解梦和五行八卦,虽然没有真正挂牌执业,却时不时给邻居批个八字或者测测字耍乐,虽然十试九不灵,却因此得了个绰号“周公”。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子的问题,却笑眯眯地说:“你是该结婚了。”

自横问:“这是周公解梦上说的?”

“是弗洛伊德说的。”

自横失笑:“周公也看弗洛伊德?”

爷爷答得最妙:“与时俱进。”

自横更加大乐。

奶奶接过话头说:“阿横呀,说起来你也眼看着三十了,老大不小的,是该早点娶亲了。”

因为爷爷的缘故,奶奶很冤枉地得了个顺理成章的绰号“周婆”,听上去很八卦,但她其实是个严肃端正的小老太太,个子原本不矮的,但因为害风湿而长年佝偻着,又瘦,整个人好似缩水,说话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咳嗽声,仿佛有痰堵着话头不让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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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昙花一现的无针绣坊(3)

“阿横呀,咳,你那个对象儿,咳,梅姑娘不错,对老人,咳,也知道孝敬,你爷爷给她算过,跟你很合适的,有旺夫命呢。”

“是吗?”自横笑起来,倒有点兴趣,“爷爷,您说说,梅绮怎么个旺夫法?”

周公掐指道:“那天我算了一下,梅姑娘是丙辰年生人,五行属沙中土,天上之龙。”

自横打岔道:“这就不通,又是土命,又是龙,肯定不好。龙行于天,应该是高高在上,行云布雨的,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条土龙,算什么?”

“你懂什么?”周公瞪了孙子一眼,慢慢解说,“此人聪明伶俐,四海春风,一生衣禄无穷,身闲心劳,好交朋友,中年事业兴隆,晚景财旺。女具贤能之命。”

周公一边说,周自横一边默记,听到最后一句笑起来:“梅绮‘能’是够能的,‘贤’则未必。不过‘聪明伶俐,好交朋友’倒是真的,不然也不让她做公关经理了。是不是‘中年事业兴隆,晚景财旺’,可就难说了,将来的事,谁做得准?总之,打个七十五分吧,再多就算了。”

周公不理他,只管自说自话:“你属虎,她属龙,很合的。你是一月生的虎,最合娶九月生的龙,如果这样,就永结同心,德高望重,一生顺昌的。”

周婆忙问:“那梅姑娘的生日是不是九月?”

自横笑:“你们说的都是阴历,谁弄得清这些。”

周婆不满:“人生大事,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咳,人家梅姑娘没名没分跟了你这么多年,该结就早点把婚结了,咳咳,不要耽误了人家。”

“什么叫耽误人家呀,说得好像我多占便宜似的。”自横苦笑,“时代不同了,奶奶,现在这叫试婚,很正常的。”

“什么试婚呀,同居呀,咳,性体验呀,一夜情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咳,你们那些新名词儿,咳,说破天来,事实都是一样,咳,就是白糟蹋人家黄花闺女,咳咳,会有报应的,咳咳咳。”周婆撇着嘴,咳着,数落着,越说越恨,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好像在替她的话助威。

奶奶终年梳髻,头发早已掉得半秃,但是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一直维持着表面的丰满圆实。她对自己的发髻很在意,从来不许别人窥破头发里的秘密,并且为了捍卫这个秘密坚持自己染发,而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梳头,等到见人的时候,髻子已经挽得很严谨,纹丝不乱。那样天长日久的一份执著,其实是很可敬的。

自横怀疑,连爷爷也不曾见过奶奶梳头,并且不知道那髻子里塞着的到底是棉花亦或木屑刨花。奶奶以前是喜欢用刨花水梳头的,自横很小就晓得留意邻居谁家盖房子打家具,以便向人要刨花整篮地提回家来给奶奶泡水。要不来就偷。自横偷刨花手脚很麻利。偷刨花的经历带给自横许多有趣的童年回忆。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小时候,脑子里首先泛起的印象就是漫天的刨花。

那些刨花和洛红尘鞋上的绣花到底有些什么关连呢?

奶奶几十年坚持用刨花水梳头,笃信这样可以黑润头发,可是头发照样地掉,染黑了,塞满了,不知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但仍是信,仍然到处寻找刨花,几乎以此为事业;洛红尘呢,她绣了一双又一双只能看不能穿的绣花鞋,可是梦中的她,却是一双赤脚。

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吗?

只有问弗洛伊德才知道。

“阿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周婆不满地喝斥,她等闲不说教,但是只要开口,就必然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咳咳,你从小没爸没妈,可不是没教养。咳,别说奶奶没教过你,有句老话,咳,叫做‘淫人妻女者,咳,妻女必为人淫’,咳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

“奶奶,你这可是越说越严重了。”自横夸张地感慨,“怎么中国老祖宗的话,句句都像诅咒?什么‘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什么‘循环’、‘报应’?分明是挟怨报复,自我催眠。你怎么不说是那些姑娘把我给糟蹋了?现在的姑娘,婚前没有性行为的才叫稀奇呢,要不就是长得太丑,要不就是乡下人。稍微有见识的,哪个不是谈过十次八次恋爱,大家走在一起,先就说明白了,好聚好散,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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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昙花一现的无针绣坊(4)

请来照顾两老的保姆三姐是个中年乡下妇女,听到这话,点着头说:“我刚进城那会儿,也听人这么说过来着,说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等不及了,不结婚,卷个铺盖就敢到男方家里落户,有的连孩子都有过两三个了,搭伙儿过了七八年,还是照样不结婚。说这是新潮。倒是老处女,反而被人笑话不开通,是乡下人呢。”

周婆不信:“那这南京城里,咳,就没个真姑娘了?”

周自横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哎,您别说,我还真有一哥们儿,自称交往过十几个小姑娘,全是没开苞的,我们都奇怪他怎么这么好运气,结果您猜怎么着?”眼看爷爷奶奶三姐的眼光全聚集过来了,故作随意地一抖包袱,“结果啊,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哥们儿的工作是幼儿园园长。”

周公大笑,骂:“兔崽子们,不怕折寿。”三姐却仍是不懂,还只管问周婆:“幼儿园园长怎么了?幼儿园园长特别好找对象?”

奶奶板了脸,连咳嗽都忘了,厉声喝:“一点正经没有,就会这些闲嗑儿。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回个正经媳妇来?别光知道拈花惹草没定性儿。等到报应来的时候,就晚了!”

自横见风头不对,忙使出绝招来,话题一转:“奶奶,我们这辈儿人是这样的啦,不如您给我讲讲我爸妈那时候的事儿,我爸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怎么见的第一面?谁先看上了谁?”

这一招屡试不爽,提到父母,奶奶立刻闭了嘴,只管长吁短叹地独自去回忆,渐渐便没声没息了。

自横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是他是真的想知道一些父母的故事。他自小跟着周公周婆长大,对父母的所知极其有限——母亲是在生自己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的,父亲倒是见过,但是对自己一向冷淡,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从而联想起早逝的妻子吧,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后,就很少见面。

五岁那年,父亲再婚,娶了后母,一个幽淑娴静的女子,长得极美,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常常瞒着父亲到爷爷家来探望自己,每次都带来丰厚的礼物,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叫他“阿横”,对他形容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有多么关心他,想念他。他并不相信,但是情愿相信,并且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继母,已经是命运的额外开恩——命运并没有派给他一个像是童话里常有的那种恶毒后母,他便还不算是一个太不幸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