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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人鬼情系列之十二)(34)

他几乎是注定了要爱上琛儿,而又注定了要为她伤心。她是这样地美丽、善良、冰雪聪明,让他怎能不为之倾倒?可是,她又是这样地端庄、保守、嫁作人妇,他又有什么希望?

何好叹一口气,喃喃说:“真该把洱海改个名字。”

琛儿一愣:“叫什么?”

“迷津。”

琛儿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扭转头不说话,然而脸上一层层地红起来。

何好忽然叹息,“羞色”是时代女孩子多么罕见的美德,早都被胭脂遮盖了,蒙尘久矣,然而琛儿,琛儿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子。他是这样地爱她,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爱得更加深沉,然而他的爱,却注定虚掷。导游说,大理是风花雪月的故乡,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这些美景不知道在古诗词中被吟咏过多少回,那么现在,他们便是走在风花雪月中的一对璧人了。只是,风花雪月,却永不可能花好月圆。

琛儿听他嘀嘀咕咕,微笑:“又在说什么?”

“一副对联。”何好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风、花、雪、月,都是美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好对!”琛儿喝彩,“应时应景!”

“真的好?我打算把它送给合作方,也许可以替我们的合同加点砝码。”

琛儿拍手:“只要他们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会把合同给我们的,就凭这幅对联,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画册吗?”

能得到心上人一赞,价值千金。何好大为鼓舞,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感动,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单恋也可以这般快乐。

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种幸福,爱上一个不可能爱自己的人却是痛苦。然而若是从不爱错,又怎么够资格说真正了解爱的滋味。谁见过不犯错的年轻人?不犯错,岂非也是一种人生的浪费?

何好决心,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绝路,也总要走到头碰了壁才肯甘心。

月亮一点点地升高,发亮,照着江水,喁喁切切地说着,吟着,莫名地就让人有种天荒地老的感慨来。琛儿和何好沿着海滩走过来又走过去,岛屿很小,他们已经围着小岛走过三圈了。

房间早已订好,可是两个人都舍不得睡,已经互道晚安准备各自回房了,又说要再看一会儿月亮。然而终究也都沉默,可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没说出来的话还不到说的时候,琛儿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了,困了。”何好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安,再见。”

回了房躲在床上,琛儿恍恍惚惚总好像听见敲门声,她一厢情愿地相信何好这时候说不定也没睡,说不定马上就要来找她,可是又不敢敲门,说不定他就站在门外,等着她主动开门出来。这样想着,就格外地害怕起来,怕当真听见敲门,怕自己忍不住会爬起来,怕梦游那样地去开门——既怕开门见到他,又怕开门见不到他。

她被这恐惧和盼望折磨着,一分钟也不能忍耐,耳边的各种幻听就更加复杂起来,分明地有人在门外踱步,叹息,打火,吸烟——她简直听得见烟丝的燃烧声,看得见烟头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闪闪烁烁,那是不眠的星星,还是何好的眼睛?

何好的眼睛在看着她,对她微微地笑,不停地说,他说了那么多话,说得一直暖到她心里去,她怕听又想听,想听又听不清。有多久没试过这样的感觉了?或者从来就不曾如此心慌意乱过?

很年轻的时候,渴望恋爱,天天捧着琼瑶小说做鸳鸯蝴蝶梦。追求她的男孩子找上门来,她招待人家吃茶看电视,自己向着屏幕寂寞地想:为什么没有约会呢?完全忘记对面就坐着一个大活人。送许峰去美国,在机场学人说“珍重再见”,可是心里没半分离情,事后也绝不相思。EMAIL通得也还算频,但从来不涉情爱,只是谈工作谈近况,纯粹是因为寂寞,渴望诉说的缘故。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她真正心乱,简直一分钟也不能宁静。无数遐思瞬息万变,耳边喁喁切切,总像是听到何好在说话,说得她耳朵痒痒地,越要制止心猿意马,越是心如潮水,自己同自己挣扎得好苦好累。即使在梦里,她也仍在对着自己喃喃地不住地提醒着:不能出去,不能开门,我不会对不起小峰的,我是小峰的妻子,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千里之外的大连,许峰也正在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对不起琛儿。我爱的是琛儿,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可以做对不起她的事。

但是核桃,核桃的确令他心动。

核桃那样的女孩子的最朴实最彻底最谦卑的爱情,可以令任何一个被她爱上的男人心动。

虽然琛儿不在,但是许峰仍然和往常一样,每天往天池处吃过晚饭才回家。也是合该有事,这晚天池和程之方去看电影,没有回家吃饭。

许峰觉得无聊,便招呼核桃一起吃,还开了瓶酒。他本意是要自斟自饮,然而核桃主动提出要陪他,而且三杯落肚便把自己灌得烂醉——很久之后许峰想,也许那天核桃是故意要喝醉的,因为只有醉了之后才有藉口有勇气向他说出那番话。农村女孩子,自有农村女孩子的智慧。她们几乎不需要计划,而完全凭本能行事,本能自会教她们化险为夷,夹缝生存,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并有机会活得比真正的城里人更好。许峰,就是核桃最好的机会。

借着酒意,核桃含含糊糊又清清楚楚地告诉许峰:“许大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你更好的人,要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少活十年都行。”

“跟我在一起,什么意思啊?”许峰只当她是孩子话,纵容地笑起来,“你总不能做一辈子小保姆吧?”

“许大哥,你这样的好人,应该得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太太,卢小姐配不上你的。”核桃忽然很肯定地说。

许峰收敛了笑容,这话倒是他第一次听说。从小到大他都认为是自己配不上琛儿,相爱的两个人里,总是那个爱得更深一点的落下风。他追求琛儿追得好苦,几乎当掉所有的自尊、志向、意愿与情绪,才最终得以娶她为妻,几乎比唐僧取经还要坎坷,简直九死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失掉了自我,只懂得讨琛儿欢心,何尝想到过自己?琛儿的一切都是好的,对的,高贵的,正确的,而自己,自己只得追随她,听从她。

然而核桃却说:琛儿配不起他。

震惊之余,他不由得要知道:为什么?他想听她说得更多,更详细;或者说,他希望对自己相信得更多,更自豪。

“怎么这么说?”他带笑地鼓励地看着这个浓妆艳抹的小保姆,“你不喜欢你卢姐?”

“当然不是。卢小姐又漂亮又能干,我有什么资格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就是觉得,你比她更好,更能干,你连美国都去过,真了不起。”核桃的脸都涨红了,用一种无比真诚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许峰。

许峰在这样的仰望下有些飘飘然起来,是的,美国,那时候多么年轻,前途无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也许这时候他会留在硅谷成为新一代比尔盖茨,或者娶一房美国妻子,开一辆福特跑车,生一个混血胖儿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

他开始给核桃讲起美国大学的往事来,讲起那个伦敦腔的教授对自己的赞美,讲起纽约和华盛顿的不同风光,讲起唐人街的打工经历,讲起开放的欧洲女郎……这么多年都不曾碰触的遥远记忆,一旦打开青春之门,就再也阖不上,如潮如浪地奔涌而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原来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青春吗?命运的鲜花大道是在什么时候拐了弯?如果不回中国,他的前途该有多么光明灿烂?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本来其实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也从没有想过自己对现实是多么不满足。他追求了琛儿几乎一辈子,现在追到了,他与她同心协力地管理着一家小公司,有自己的车子和房子,有美丽而能干的妻子,但是他却看不到前途。他们每个月都在为了最基本的支出忙碌,先要顾公司的房租、税收、员工的薪水,再要顾天池的医药费,然后好容易守到天池复活,公司却已经濒临倒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