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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人鬼情系列之十二)(36)

男女关系处到这一步大抵是最丑恶的阶段了,讽刺的是,这段关系偏偏发生在一个原本应该最负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最单纯朴实的女孩之间。

条件谈定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许峰又叮嘱了许多苍白的话后独自离开,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觉。而天池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程之方送她到门口,并没有借故要进来喝一杯咖啡。天池颇为洁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来不是急色儿,他已经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核桃并不觉得怎样,今天躲在门内听两个人道别,忽觉无限刺耳。她在这一刻弄懂一个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况且,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于是,就更加贱多三分。她深深地怜惜起自己来,从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觉这世界充满了残酷和不公平。现在的孩子,大抵别人吃荤他吃素已经算是吃苦,根本还想不到有挨饿这件事。

然而核桃小时候是真正地穷过,不止小时候,就算现在,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只备得当月的粮食。核桃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供小弟读书,自己吃穿用度都是东家的——天池和琛儿有的是只穿一季便弃之不用的旧衣裳给她,如果拿到乡下去卖,要比农村女孩过年穿的衣裳还矜贵值钱呢。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琐碎更庸常的小事来,比如她见过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儿把纱裙子穿在牛仔裤外面,又有时候大夏天地靴子配连衣裙穿。她看了觉得好看,便也试着红毛衣外面套件红夹克,也试过在裙子里面穿条紧身裤,可是就被琛儿笑她撞色、逊。她是乡下人,小保姆,做什么错什么,天生给人耻笑看乐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给琛儿打电话,也不敢再往天池家来,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身上: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不,绝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怎样才能保证不让琛儿知道呢?许峰每夜胡思乱想,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有了,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动手的勇气他是没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个更干脆的条件,然后从此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条件提得那么苛刻而琐碎,她先是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搬进他替她租的房子里,左手叠右手地等着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绍工作。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替她做这做那,今天换灯泡,明天修水笼头,支使他的本领比琛儿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胆敢问一句“你自己不会做吗?”她就立刻哭起来,说些“我身子都给了你,求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之类叫他头大如斗的话。

许峰想起那晚核桃哭着对他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鸡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是她会把自己当成是凤凰,而且远比真正的凤凰摆的势更足,叫的声更响。反而是琛儿那样天生的大小姐,无论顺境逆境,再发脾气使性子都是有限的,总有个分寸尺度横在那里。许峰思前想后,更加后悔自己的莽撞,简直要怀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给自己吃了什么,竟会鬼迷心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