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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人鬼情系列之十二)(44)

趁着卢越去将照片刻录进光盘,她含蓄地问念儿:“你最近好吗?”

不料念儿却十分直截,开门见山地反问:“你是问香如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香如明天出庭,你要不要来?”

“什么?”天池以为自己听错,“香如?出庭?”

“香如的事本来已经定案,但是伤害她的人重新上诉,现在法院要开庭重审,就是明天。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是,香如已经……”

“我相信能够见到香如魂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念儿幽幽的大眼睛直视天池,“我确信你以前并不认识香如,你接近她,是最近的事。你和我一样,可以看到香如的魂,对吗?”

“是的。”天池只有承认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与鬼同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却住在鬼屋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香如通宵达旦的打字声,有时,还会听到她和空气对话……”念儿轻喟,再次说,“你真无法想象,与鬼魂相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她无法想象吗?天池失笑,她不知与多少灵魂打过交道,而且,她现在的爱人,就不折不扣是一只飞机失事的鬼。想到吴舟,天池的心头荡过一丝甜蜜,就算阴阳殊途又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

“但是自从在诊所遇到了你,香如的屋子就忽然静下来了。”夏念儿说下去:“同时,你的文章却越写越好。我不懂写作,但我熟悉香如,我认得出哪些文字出自她的手笔。于是我知道,她找到了新朋友,就是你。这些天晚上,她是找你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惟一可以接触到香如灵魂的人,所以,我想你也许不会愿意错过明天香如的出庭。”

“但是她怎样出庭呢?别的人也可以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香如坚持这样做,我不能阻止她。”念儿掩住脸,“香如说,她总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给天地留一份正义。但我想,一旦真相大白,香如的魂也就很难再留在人间了,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天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当人与鬼同时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代表公正与真理的法庭上,会是怎样的正邪较量,人鬼大战?代表邪恶的罪人,和代表虚幻的鬼魂,到底会孰胜孰败?

是邪不压正,还是阴盛阳衰?

“我去。我当然会去。”天池说,“我还会约我的朋友一起去。”

“是卢摄影师?”念儿忽然微笑,“卢摄影师工作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起初我还以为他性格本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是要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娶。你终于答应同他约会?”

“不,不是他。”天池诧异夏念儿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八卦,她温言答,“是他妹妹。”

天池要约的人当然是琛儿。这是一场强奸官司的公开庭审,她想,也许琛儿愿意知道这类案件的司法程序是怎样的,会把自己代入案件,对照出许峰与所谓强奸犯的不同性质,通过香如案而对核桃案多一份理智的审视。

然而一进入法庭,天池便后悔了。

听众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因为和平时代没有大奸大恶,于是男女风化案便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衷的话题,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脸上写着莫名的兴奋,仿佛来旁观一场社火甚至是杂耍。他们不是来鉴证公义与邪恶的,他们好奇的只是强奸案本身,是那个关乎女记者被轮奸而后跳楼自尽的绯色新闻,他们是来看戏的!

琛儿忽然地便有了一种被奚落被旁观的羞辱感,仿佛即将受审的人不是强奸犯,而是她和许峰。而她这种难堪的情绪又立即被天池敏感地接收到了,于是天池益发后悔自己的错误邀请,不禁踟蹰:“要不,我们回去吧。”

但就在这时候,法官上庭了,大门关闭了。天池看到夏念儿坐在旁听席最前排向她悄悄摆了摆手,并指一指身旁的空座位——那便是留给香如魂的位置吗?一只鬼魂,在人间,在法庭上,即使是宣判她性命攸关的案件的法庭上,又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庭审开始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滔滔雄辩着,从强奸的定义入手,来置疑这宗轮奸案的定论;最终也是最有力的论证,落点于人证物证的欠乏——苏香如案发当时并没有做过身体鉴定,事后又羞愧自杀,现在犯罪嫌疑人言之凿凿,认定当时是香如主动色诱,事后勒索不成反目相向,反咬一口。一审结果只能证明被告与原告曾经发生性行为,却不足以证明那是强迫行为;至于原告的伤,也只能证明双方曾经发生肢体冲突,并不能证明是被告殴打原告——而对此谬论,苏香如的律师却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反驳。

天池气愤:“太卑鄙了!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疾呼,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质问破空而来:“谁说没有人证?我就是当事人,苏香如!”苏香如长发白衣,袅袅走到台前,一字一句,“我在这儿,我来为自己作证!”

满庭哗然,在场的观众包括法官、律师、乃至罪犯一齐大叫起来,既惊且疑,不能置信,都颤着声音问:苏香如?她不是死了吗?见鬼?!

人们挣扎着要去,然而拥到门口却又迟疑,回过头来,看那苏香如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告席上,娇如春柳,柔若荷花,长发无风自动,神态楚楚可怜,明明是幽灵现形,却恍如仙子下凡。却又怎舍得错过这一奇观?何况苏香如只说要来替自己“作证”,并没说要为自己“报仇”,那便是不会伤害人了;便是伤害,也只会找那两个强奸犯的霉头,不会与无辜人作对,既如是,又干嘛要跑?于是便都迟迟疑疑地回转来,却不坐下,密密立成一排,摩肩擦踵,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一时间,法庭上从刚才的混乱瞬息转为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法官要调息许久才敢发问:“原告,请你说明身份和来因。”

“我是原告苏香如。”香如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却清清楚楚,让每一个人听见。“我今天来,不仅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也是为天地留一份正义。不可以让罪犯逍遥法外,不可以这样混淆是非,如果法律可以被如此玩弄,世间就没有真理存在了。”

她转过头,哀伤而不解在质问那律师:“你自己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吗?你相信是我色诱勒索你的当事人吗?你相信一个人的清白、尊严、和生命,是这样地一文不值、可以被任意践踏吗?你是律师,你想赢,但是你要有良心,你是要主持正义的,不是为虎作伥。如果今天让你赢了这场官司,你会心安理得吗?”

那辩方律师面色惨白,筛糠样发抖,刚才还巧舌如簧的他,竟被香如魂清楚利落声声血泪的几个问题问得张口结舌,汗如雨下。

香如继而转向被告席,看着那两个伤害她的致命敌人,神情益发深沉、悲恸:“是你们害了我。但不是你们杀了我。杀我的人,是我自己的胸襟。是我承受不住谀论的诋毁和爱人的抛弃,竟然轻生。我现在非常后悔,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我用我的死来惩罚自己,也惩罚我的爱人,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我死得毫无价值,我的死,惟一的受益人是你们,是你们利用我的死来巧言翻案,用一个没有人证的藉口来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现在,我要你们当着我面再说一次,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在香如魂出现的那一刻,两个凶徒已经惊惧到崩溃,他们毕竟还是人,面对被自己害死的生命不可能不羞愧、不畏惧、不惊心动魄,及至被她这样一问,再也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瘫软下去,其中一个更是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是我害死了你,是我看到你孤身一人拦车,起了歹心,故意把车开到树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