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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23)

强制并不哀伤的人民和我一起悲痛,这不是我的兴趣,甚或于说得自私一点,父亲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他有我一个人怀念就够了,其他人的伤痛,不配。

我只是这么说着,口气清淡,玄衣却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

我没有回头,只是一笑,说,玄衣,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说,白龙鱼服,陛下。

我没说话,转过身去,只笑吟吟看他。

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他无法拒绝我。

甚或,在他的意识里,就不存在拒绝我这样一个选择。

只要是我的命令,让他去屠戮婴儿,剖开孕妇的肚子,以他的性格,他只能在自尽和完成我的命令之间选择,而根本不会想到拒绝。

说真的,要得到他非常容易。

我可以把他变成我一个人的,锁入深宫,束缚手足,让他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甚至于不需要强迫,只要和他说就好了,但是,就是因为这么容易,所以才要加倍的克制自己。

他于我是一经碰触,就会彻底破碎,永远的水中倒影。

我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我听到他无奈的叹口气,说好,我陪你去。

我嗯了一声,嘴角微挑,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清楚我忽发奇想,要去看灯是为了什么。

理由很简单,今天初一,不设宵禁,满城热闹,那么多人,他肯定会紧紧拉住我的手,唯恐和我失散。

我可以光明正大,握住他的手。

……听起来真象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啊。

我这么自嘲着。

不出我的所料,集市上热闹非凡,皇宫附近好好些,一旦远离了官署官邸,整个长安城异常热闹。

国丧期间,不许用红,大家就用绿的蓝的酒旗布幌,不许聚众宴饮,就一场宴席分开来座,三四人一个小桌,但是靠得极近,划拳猜令小小声的来。

我是第一次见识到民间繁华,心里对这帮人阳奉阴违想尽办法钻漏找乐子的精神表示叹为观止。

不出我所料,玄衣紧紧抓住我,用身体护住我,生怕我有意外,我心里想,根本就没人知道我出来,他这么紧张何必呢?但是心里又觉得熨贴,便随他去了。

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对没见过的东西也就新鲜一下,左右张望,看到一家酒楼还算雅致干净,就拖着玄衣进去。

玄衣松了口气,跟老板要了一个半隔开的雅间,随意要了几个拿手小菜,我是不吃的,只是为了坐在这里应付一下。

隔壁座似乎是一群要应春闱的士子,叫了几个歌伎侑酒,正一派名士风流的敲敲唱唱,叮叮咚咚的响,除了射覆,还有投壶这样的玩意儿。

30、第二十九章

我现在神经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一边和玄衣聊天,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隔壁对话。

听了一会儿,似乎有一个人身边没有歌伎作陪,一群人喝高了,便争执,非要让最年幼的歌伎坐到他怀里,争着争着,一群都喝高了的人,其中一个脱口而出,说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日后拥美妾享荣华吗?

玄衣和我一样在听,他听了这句眉头微蹙,我情知他是听了这样的话不敢苟同。

说实话,但凡来考试的,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想法呢?这点上我比我父亲还看得开,你要求你手下臣子个个精忠报国忧国忧民那是扯淡,忠臣这种生物一向是亡国的时候出,因为正常的王朝下,皇帝最需要的,是臣子的才能而非忠诚。

忠诚是一种等价交换的枷锁,帝王赐予臣子权力与财富,臣子以等价的忠诚与才能来回报,这才是正常的轨迹,如果到了需要臣子自发的忠诚来维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帝王已经支付不了忠诚需要的昂贵代价了,那么,这个王朝也即将濒临崩溃。

我很清楚的知道,我要安稳的坐在这个王座上,都需要些什么。

但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我只能拍拍玄衣手背,聊做安抚。

我刚拍了一下,隔壁有个动听男音响起,就是那个无论如何不肯让歌伎坐在他怀里的士子,那个士子道:“刘兄此话差矣,徐某应试,可还真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那个姓刘的听了这话,再说的时候,就带上了酸溜溜的意思:“那是,徐世兄四代江东豪富,自是不把这些普通富贵看在眼里的,怕是富贵饱足了,想来个封妻荫子吧。”

那姓徐的也不恼,慢悠悠地道:“徐某还真不是这样想的,徐某来到京城,礼部试士,只求一觐天颜。”

听到这里,玄衣唇角一勾,悄声挨到我身边,对我说:“这士子说话真狂。”

礼部试士,取中者才能面见皇帝,被授予官职,他这样说法,简直是认为金榜题名如探囊取物一般。

“觐见天颜?”对面的人都愣了一下,只听到刷的一声,似乎是那位徐姓的士子慢条斯理展开折扇,一股清雅香气随风而动,轻飘飘到了我面前,是极上等的美人骨香。

……嗯……确实有钱,要知道,此物我宫里也不过储着十斤而已。

而且一定没有冻着过,不然哪里有这大年初一随身带扇子的风流雅兴。

我开始对这段对话有了兴趣,哪里知道,这徐姓士子下一句话就让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热梨汤喷了出去。

这声音动听,豪富的士子轻飘飘的道,我就是听闻嘉平帝天姿美貌,风华绝代,才决定来进京赶考的,就希望取中了,金殿上好好品鉴一番,不然我图个什么?

我噗的一口汤喷在了桌面上,玄衣也险些喷出来,我一把止住他想要过去,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只听这句话一出,对面全席都傻了,这姓徐的士子倒是来了兴致,他一个一个把江东诸郡诸府的官员们挨个点评,不拘身份高低年岁大小,老的有端庄雍容之美,年轻的有青春激越之美,木讷的是沉稳端毅,活泼的是挑达倜傥,就连一个不爱干净,官服上经常赃污,的因为生了好皮相,都被他硬坳成了不拘小节——这还真是慷慨激昂,包罗万象——他连六十五岁的太守都不放过!

玄衣听得都有点呆滞,他扯扯我,道:“……他真是……”玄衣艰难的斟酌词句,道了一句:“……见识广博。”

我默默点头,这时他也刚把江东诸多官员名士品评了个遍,话锋一转,道:“现下到了首善之地,徐某可要好好品鉴一番了。”

别人起哄,说既然是抱着品鉴美人之心来的,怎么却不肯拥这歌伎。

这人冷哼了一声,道,美人之美在于心赏,便要远远的看了,因为美就把对方拥入怀中之类的,和那些看着花朵美丽,就一把摘下的人何异?

怎么说呢……有种我一辈子都赢不了这人的感觉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用了极文雅的词句,大概意思是,当然,若皇帝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若有机会,他还是想摸一摸的……

玄衣听着他说话,又看看我,他忽然笑起来,又不敢笑大声,整个人伏在桌上闷笑,指着我说,我本就觉得子垣生得好,如今看来,还真是绝色。

他这么说的时候,只是调侃,我却觉得面孔发烫,我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就冷哼了一声,命他赶紧结账,灰溜溜的拉着玄衣速度逃跑。

我此时并不能预见,这位在酒楼上大谈特谈美人云云的年轻士子,会在未来向我屈膝行礼,端正衣冠,对我言道,君子当以死守国。

玄衣知道我害羞,他那样敦厚性子,调侃我刚才那一句,已经是多的了,便再不说话,这次他没走在我前头,他走在我身侧,反握了我的手,街上人多,便时不时肩膀挨着肩膀。

谁都没说话,尴尬便慢慢的酿成了一种悠久的沉静。

我只觉得便这样和他走下去,岁月静好,无限温柔。

他忽然开口,把握着我的手举高,向我摇了摇,说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在东宫畏畏缩缩,都是我牵着他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