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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21)

他担心她,想立刻到她身边,为她分担痛苦。

她的情人想抱紧她,希望她能放声大哭——在他的怀里。

莲见无意识地笑了一下,手指摩挲着匣子里金色的头发,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侍从心领神会,退下了片刻又回来,说那位等他的客人很好说话,立刻就走了,只不过走前送了另外一个花匣过来。

家臣退出,大殿里重又寂寞如夜,莲见慢慢打开花匣,里面是一束青色的莲花。

据说,青色的莲花可以安抚灵魂,让他们得到平静。

莲见真的笑了起来,她拿起花束,手指的触感柔润而沁凉,仿佛冬日里她的情人的肌肤。

她一点点在灵前蹲下身子,一点点抱紧了花束。

不远千里,奔波连夜,即便她拒绝见他也无所谓,只是为了递给她这束莲花。

但是她却没有伸出手接过。

因为总觉得看到他的脸就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抱歉,即便是你,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痛哭的样子呢……

小小的少女蜷伏在偌大黑暗的殿内,如同受伤的幼兽,身前是百年祖先,随一线烛火明灭不定,身后一片黑暗,其深如夜,其浓如雾。

她身前身后都没有退路,唯一的光明只有身周。

莲见迟来的泪水终于落下。

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放声大哭。

她到了之后,燕氏分支的所有家主全部到齐,来参加最后的上香仪式。

很显然,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十六岁的孩子能撑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分支家主们来到这里,一是观察他们名义上的族长,二则是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按照地位排定了灵前站次,过了片刻,一身孝服的莲见走入了殿内,接过家庙神主递来的香,莲见长久地凝视着祖父的灵位,然后,一向以沉默和循规蹈矩著称的少女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情。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指头,看着香碎落在脚下。

灵前掷香,是为大不敬。

四周先是静了一静,然后立刻哗然!

莲见却没有立刻转身。

她依旧凝视着祖父的牌位,片刻之后,才转过身,眼神冰冷一如传说中冥河的水。

喧哗声在她的眼光里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少女的声音在安静下来的殿堂里如切玉似的振动空气。

“未夺得天下,辜负祖先的祖父,不配得到后代的香火。而没有夺得天下,至今仍然辜负祖先的儿子,也不配给祖父上香。”

少女的声音里有一种清澈的冷:“这炷香,等夺得天下一日,再祭告祖先!”

说罢,燕氏家主拂袖而去,全场又静默了片刻,才开始又继续流动窃窃私语。

“啊,说不定是个有趣的君主呢。”

“燕莲华选中的哟。”

“是啊,那就不妨跟随看看吧,看看她能让燕氏走到那里去好了。”

分支家主其中几人这样发出了有趣似的声音。

永顺七年七月,燕莲见正式继任燕家家主。

永顺七年十一月,燕氏十二分家支整合镇压完成。

永顺八年九月,沉羽于领地并州筑城完毕。

永顺八年就这样过去,九年的四月,宁家和朝廷之间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的水面,被一条猛然跃起的鱼撕扯开来。

四月初九,永顺帝近臣内侍长,向宁家告密投诚,出卖了永顺帝的倒宁计划。

宁家立即逮捕了一干大臣,但是碍于形势,还是对永顺帝保持了必要的礼仪,而宫廷这方向,由深谙各退一步之道的沉谧主持,也对宁家进行了安抚。

而在这个事件里,年仅十八岁的燕莲见第一次单独走上了政治舞台。

因为和朝廷的渊源,她作为宣抚使前往京城,和朝廷就处置善后讨价还价,进退得体,同时兼顾到双方的面子和利益,手腕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柔软,最后处置掉了宁家的心腹大患,但同时也给了永顺帝面子,虽然大家都认为这位年轻女子不凡表现的之后是燕莲华主导的,却依然不妨碍莲见在宁家和朝廷两边都得到了相当不俗的评价。

只有沉谧的评价和别人稍有不同。

他说,莲见的处置固然能看到莲华的授意,但是能在进退之间条理严谨,在微妙处宽厚,却是她独有的。

莲见在非常明确地以自己的方式成长。

成长,然后懂得接纳有用的建议,并且用自己的行事方式,以自己的智慧让建议更臻完美,这是帝王之才,远比一切才能都更加重要。

君主是骑手,臣是千里马,没道理让骑手跑得和千里马一样快,所以,对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才能并不是自己本身多么文武双全,而是能看到臣下的才能与不足,并且以自己的能力驾驭使用。

莲见正在慢慢地走向这条君主所该走的大道。

沉谧给远在并州的沉羽写信,感叹说,燕莲华选了一个好的继承人。

沉羽回信说:难道,爷我就没有帝王气象?

沉谧大笑,给他回信,说:你和她完全不同,用花来形容,你是牡丹,她是带剑菖蒲,至于我自己嘛,多少还当得起“国士”二字,勉强蹭个梅花好了。

大概是被牡丹和梅花以及随后的联想给震撼到了,沉羽再来信,再不提这茬了。

莲见入宫参见永顺帝那日,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夏日午后。

空气黏腻热着,吊香炉里焚着的莲夜中一味桂皮浓重,便甘甜了起来,在潮湿的空气里一线伏低蜿蜒而去。

介于少女与青年女子之间的莲见,就在一线莲夜香气中,登殿参内。

莲见一身鲜红衣冠,在宫苑里拖曳行来。

红色衣冠鲜红如血,明明这样浓烈颜色,偏偏行来的人清润如冰。

发是漆黑,眉目凛冽秀丽,跪伏于殿上时刻,衣领和发际间一线肌肤,是冰白颜色。

刹那之间,清凉殿上寂静无声。

“开在杨柳柔条上……”隐身在御帘后的纤映凝视着那个正接受永顺帝赏赐的女子,低声呢喃了一句。

她前方侍立的是沉谧,兰台令听了这句古歌,轻轻一笑,念出了这半句古歌的上半句,“梨花兼有梅花香吗?不过也是,这等姿态,大概也只有兼有梅花之香的梨花来形容了。”

纤映手中扇子轻轻一合,声音惋惜:“可惜我没有一个兄弟。”

沉谧并没有立刻接话,他悠闲地看着完成仪式退出的莲见,才慢悠悠回了纤映一句:“皇上的几个皇子听说也都对您的妹妹很是上心呢。”

“呀呀,兰令的意思莫非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和沉少主的婚约?我即便是愚昧妇人,也是不敢忘记的。”

啧,看起来,原纤映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桩婚事了?

公卿间言语交锋,讲究的是模糊含混,话说到这样,已经是直白了,沉谧便不再说话,他本来以为交谈已经结束了,哪知过了片刻,御帘内飘出了几不可闻的女子的声音:“说到婚姻,兰令才真让女子们又爱又恨呢。”

大赵早婚,沉谧加冠时便顺理成章娶了一房妻子,没过两三年,妻子小产去世,就再未续弦,京城里但凡有适龄女儿的世家莫不想和他攀上亲戚,他偶尔也和风评不错的世家女子通通书信,写几封缠绵悱恻的情书,却全都无疾而终。不知道惹了多少朱砂泪,胭脂债。

听到她冷不丁提起这个,沉谧愣了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轻轻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香气便渐渐氤氲了上来,纤映身上熏的香也是莲夜,却是安息香的分量稍重,就有了一种浓郁之感,两种香气慢慢纠缠,沉谧忽然失笑,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他深夜出宫,踏月吹笛,映月色无边。

沉谧回到了自宅,毫不意外,先他一步出宫的莲见果然已经在他家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