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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4)

夕阳深入荫叶,孤坟绿草之间。

段之二 浓月

阿羽的家在奉山腹地,规制宏大,一看就是昔年帝国盛世的时候,世家贵族建来修养览胜的别院。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高墙深院,随时能看到一队装备精良的卫队举着火把巡逻而过,如此戒备森严,怪不得离山贼这样近,也安然无恙。

阿羽把她从侧门带入,进去之后,莲见才发现,偌大的院落被一道精致的雕花女墙隔绝成了两处,她被领入的这一半庭院较小,却也是院落几进,九曲回廊。

少年带她走进了最深的一进院子,阿羽脱了绣鞋,赤脚从长廊上踩了过去。莲见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脱下被鲜血浸透的布袜,也没进内室,只站在边上。

看看她脚上脏兮兮的布袜,阿羽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朝她扬扬下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衣服什么的都在里面,尺寸应该差不多,看中哪件就穿,一会儿会有人送食物来给你。我叫人给你烧水洗个澡。”

莲见道谢,却还是站在门口,不愿进去。阿羽知道她在想什么,哼笑一声,念叨着“原来野丫头也还知道一点矜持”之类的话,却也没有立刻离去的意思,只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

莲见分了一半心思和他闲聊,另外一半则飞快理着今天一整天的事儿。

她一开始就猜这少年身世不凡,此时一看这宅邸,只怕出身犹在她之上,那么,这整个事情可质疑的地方就太多了。

这样守卫森严的世族别院,阿羽可以自由带陌生人出入,他就算不是这宅邸的主子,也身份尊贵,于是,问题就来了。这样世族,在如此深山,又保护得如此森严,阿羽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但是,这样乱的世道,如果是对家族很重要的人,为什么又会放到这么危险的山里?

从大方面看是这样,从小处看也是,比如整个宅院里所有人都对阿羽毕恭毕敬,但是看他进出随意,这次一身是血,又带了自己回来,侍从连问都不问,就像是他生死毫不重要,处处矛盾,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念及此,她抬眼看去,少年哼笑:“安心住着吧,你不会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荒郊野外,然后身边有个狐狸洞或者坟什么的。”说完这句,他像是洞察了莲见的心思一般,又说:“放心,我要是在山里杀人越货,犯不着摆这么大的排场,把你捡回来,只是因为我太无聊了而已,想找个年纪差不多又不至于太没意思的人陪陪我。”

怎么说呢?他确实是看上就非常寂寞的孩子。

莲见没有追问下去,她歪头想了一想,对阿羽说:“那可能你要失望了,我这个人可无趣了。”

这个不是自谦,而是旁的人对她的意见。

燕家的继承人,容貌秀丽,剑术高超,从容淡定,却从来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听到这句话,阿羽哈了一声,围着她绕了两圈,笑眯眯地逼近她,那双傲慢而美丽的眼睛忽然就离她很近。

然后,少年微笑,唇边的弧度模模糊糊,没了一贯的傲慢,反而有一点孩子气的任性可爱:“我一直认为,会说出自己无趣的人,才是真有趣。”

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失望。她用眼神这么说。

阿羽笑吟吟地看着莲见:“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这个院子你可以自由活动,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莲见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必须要答应我,今晚你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可以进入我的那个院子。”

“进入之后会发生什么?发现隔壁是狐狸洞?”不动声色地拿少年的话来反击。

阿羽只是看她,然后,微笑。

那本应只是一个清淡的微笑,但不知怎的,这一刹那,却陡然有了一种妖冶诡秘的味道。

少年慢慢向她倾身,微热的气息喷薄上她的耳垂,潮湿而带着一种艳丽的戾气。

“不,那里只有鬼,会杀人的恶鬼。”

莲见稍稍向后,离开他气息的范围,轻声道:“哦?”

当时夜空如墨,是一种恹恹的黑。而月光是青白色的,犹如死去的女人的皮肤,有极淡的夜雾流淌,拂过的时候,皮肤有微微的湿润瘙痒。仿佛被怪物细小的爪子轻轻抓过。

忽然有夜风凉凉地拂了进来,莲见额前的发丝垂落,阿羽伸出手来,漂亮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她的乱发,温柔拢起。阿羽笑了起来。

他说:“是真的,莲见,这里有恶鬼。”

少年的声音森然不祥,却又轻柔得像是什么碰了就会枯败的花正在徐徐绽放:“但是,你若伤害了恶鬼,我就杀了你。”

他是认真的。

莲见长长的睫毛在半合的清澈眼眸里投下了一线微微的阴影,但是不知怎的,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这样一垂眼,就忽然带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娴静清丽,让看着她的少年刹那恍惚。

再度抬头,她琉璃色的眼映着少年奢华美貌:“我答应你,无论如何,绝不妄离此地,即便有大火烧灼,此身殒命。”

少年明显被她如此严肃的态度给窘到了。

“我觉得,要是真着了火,你还是跑吧……”他想了半天,最终面对正襟危坐的少女,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么说呢,说出这句话的阿羽,真是可爱。

莲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前各种诡秘气氛不翼而飞。少年气闷地抓抓头,看她笑起来的可爱样子,眨眨眼,终于绷不住,也笑了起来。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忽然从隔壁院子传来了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那是女人的惨叫!

莲见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旁边的长剑,正要冲出去的时候,却被阿羽伸手拦住。

少年伸出的手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种白接骨木花一般尖锐的优雅。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拦住莲见,整理了衣服,慢慢走去。

临走前,他对她说:哪,你看,恶鬼出来了哟,莲见。

阿羽走后,下了整整一夜的雨,而莲见做着奇怪的梦,也是整整一夜。

毫无逻辑,毫无关联,一个又一个场景拼凑而成的梦境,让莲见在梦里都有一种自己正在发烧的错觉。

然后,当最后一个荒诞的梦境渐渐散去的时候,她睁眼,天还没亮。

莲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热的迹象,就爬了起来。

答应过阿羽在天亮之前不走出这个房间,整理好行李,她就坐在原地,擦拭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和匕首。擦好放下,再无事可做,她看向一旁没有打开的包袱,拿起,似乎想打开,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莲见安静地等着,她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与晨光同至。

片刻之后,门扉洞开,那个有着奢华美貌的少年依旧披着一件女衣走了进来。

“要走了?”看着莲见准备妥当,阿羽问了一声。她点点头,少年也点点头,向外走去。

少年带路,带她抄近路,莲见没有推辞,还是那个侧门,他带她悄悄溜了出去。昨天初入这宅邸时的疑惑又泛了上来,真是奇怪。莲见想,不过,这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到了地方,自然分手,这么大的国家,再有交集,几无可能。

那么,分手的时候,还是该和阿羽说一声谢谢吧,莲见模模糊糊地想着。却没有细想,这三年游历,也曾与人同舟共济,她与别人,却从未想过日后是否相见这样的事情。

奉山到永安京的必经之路是松木桥。当阿羽领着她在山里七拐八拐到了松木桥的时候,两个人的眉毛都皱了起来。

桥没了,被暴涨的山涧水彻底冲没了。

阿羽显然也没料到,他发了一会儿愣,看向莲见:“我……”

“也没有想到桥会冲垮是吧?”莲见平静地接了他的下半句。阿羽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带点赌气的味道一般,掉头就朝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