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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46)

纤映立刻召燕莲华入宫,燕莲华托病,结果是莲见以祈福为名,入宫与她会面。

与纤映隔着帷幕相对,听到对方委婉地说出请求,年轻的女子一张凛然的容颜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此事实与燕氏一族无涉。”从薄唇间吐出的是冷淡的一句话,纤映没有说话。莲见顿了顿,话锋一转:“却与朝廷有关。”

纤映立刻明白,燕莲华愿意出手。

宫廷女王露出了一个柔弱羞怯的笑容,这个时值最盛年华的女子,用浓艳的红叶色袖子轻轻掩住了嘴唇,低而柔软地道:“妾身软弱无能,见识浅薄,朝廷中事,要倚靠重臣杀伐决断了。”

如果是燕莲华的话,就会顺着这个话题和她周旋下去,再带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换了莲见,却没兴趣和她扯这种含混的字面游戏,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如果我们协助您的话,希望能获得该得的奖赏。”

“请问燕氏想要什么?”

“陆鹤夜。”

莲见的回答让纤映一双秀丽的眼睛慢慢眯细,她思索片刻,微微侧头,盛夏瀑布一般丰茂的漆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轻轻展开扇子又合上,低声道:“那敢问,燕氏可以给予妾身什么样的协助呢?”

“燕氏可以提供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将东宫送归到您的手中。”

“哦?”

“不费一兵一卒。”这句话说完,年轻的女性神官端正姿态,向面前的女子恭敬行礼。

然后,纤映娇媚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下:“那妾身拭目以待。”

莲见退出正殿,正要穿过庭院,却忽然停住脚步,向远处眺望而去。

明光殿是纤映所居之地,因为她宠逾六宫,身边的女官全部都是出身高贵极其优秀的女性,兼之纤映品味优越,将明光殿打理得异常清雅,有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趋之若鹜,任何时候都是热热闹闹,而现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俊美面孔,金色头发,正是沉羽。

似乎是心有灵犀,对面回廊上的沉羽也抬头看着她的方向,莲见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沉羽眨眨眼,有点想追上去,却也知道追上去能怎么样呢,能说什么呢。所以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里那道远去的清瘦身影。

那么长一条路,他所爱的人,始终自己一人走过。

大顺二年,十月七日,宫廷发布消息,永顺帝病危,急召东宫回京登基践祚。

对此,莲华的一堆幕僚说陆鹤夜又不是脑子有毛病,怎么可能把他召回来啊,这一看就是一个陷阱啊。

当时燕莲华精神还好,靠在榻上,看莲见和莲弦都规规矩矩在他前面吃点心,他伸手,摸摸莲弦的头,他转头看莲见,笑问:“你觉得呢?”

莲见想了想,道:“东宫会回来的。”

燕莲华有趣似的挑眉:“哦,为什么?”

莲见一双纤细的眉轻挑,没有说话,而莲弦则托着下颌,懒洋洋地接口笑道:“自己的父亲要过世了啊,当儿子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说完这一句,莲弦就面带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再不说话。莲华转头问莲见,莲见低声说了几个字——若东宫不归,则不忠不孝。所以燕家才会向原纤映献出这个法子。

莲华大笑起来。

没错,现在陆鹤夜还是东宫,永顺帝有诏,东宫怎可不奉?不奉则是不忠。父亲病危,儿子怎么不回?不回则是不孝。不忠不孝,陆鹤夜在大义名分上立刻就输个精光,何以号令天下?

燕莲华笑完,又伸手取了包点心,丢在莲见手里:“你再想想?”

莲见沉吟了一下,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有了一线了悟:“东宫生就傲骨。若他不是东宫,必然视此诏令为粪土,但他是东宫,他就必然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陆鹤夜承担责任,并不是因为理想,而是骄傲。

那个看起来风雅无双的青年,从不曾逃避过自己的责任。

陆鹤夜挺直脊背,一路行来,事关骄傲,即便前面是无底深渊,他也只会端正衣冠,肃然前行。

不,正是因为没有理想,才会如此慨然赴死吧。

因为骄傲太过,而又没有可以与之抵消和妥协的理想,所以一意孤行。

“原婉容也是这么认为的。”燕莲华轻声道,手里的扇子慢慢开合,泥金泥银,灿烂无边。

莲见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燕莲华,对方对他一笑。

“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硬要给陆鹤夜冠上东宫之位?”

燕莲华说的时候优雅含笑,而莲见只觉得发冷。

陆鹤夜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黄昏。

他立在山巅,面前夕阳如血,松风如涛,快要迈入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子没有束冠,漆黑长发柔顺地披在素色的袍子上,如同黑夜流过月光色的河。

长久侍奉鹤夜的老神官站在他身后,长久地凝视他,心底说不清是惘然还是别的什么。

他侍奉他多久了呢?老神官慢慢想着,一向精于计算的头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计算了一会儿,才得出结论。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

遇到陆鹤夜的那一年,丙午三月,天下尽春。

彼时有梨花满地,碾作春泥,枯干的花枝在廊下篝火里森森摇曳,映在巨大而洁白的月里,仿佛是浸在月海里的珊瑚,几乎不祥的美丽。

那个送入神庙修行的皇子就站在月亮地里,漆黑柔软的发在耳畔结着童鬟,仰头望着梨树的样子,仿佛会被梨花带走一般。

他转过头来,对自己微笑。

然后小小的皇子慢慢长大了,长成清俊的青年,总是走在他前面,回头对他微笑。

他坚信陆鹤夜能带他看到最终的风景。

十八年来他从未怀疑过。

然而他现在迟疑了。

老神官发现,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这前进路上的一切,之于陆鹤夜,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御座,煌煌盛世,那么陆鹤夜看到的,是什么呢?

就在刚才,诏书到达,所有人都力劝陆鹤夜不要回去,年轻的皇子只是一笑,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一言未发。他跟了出来,站在陆鹤夜身后,本来笃定他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

不安随着沉默四下蔓延。

“请问殿下在看什么?”长久的不安之后,老者极其难得地主动询问。陆鹤夜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川森林。

风簌簌地响,有归鸦夜鸟飞过,振翅的声音都是凄凉。

过了不知多久,陆鹤夜才慢慢开口:“虚无。”

说罢,他转身而去,与他最忠实的幕僚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老神官很清楚,他无力回天。

他和他的主人所看的,从来不是一样的风景。

东宫接奉敕令,于当日折返回京。

他回京的当日,正是十月上亥之日,永顺帝带着纤映在内藏寮供奉亥子饼,以祈百病祛除的时候,陆鹤夜的太子仪仗慢慢行进了京城。

在朱红步辇驶上朱雀大道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兵卒们立刻包围了辇车。

森寒刀枪反映日光,于车壁上漾出一层一层水波一样的纹路,马车里一声轻笑,一只握着泥银扇子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扇子清脆一合,徐徐挑开帷幕。

那一瞬间,曾经的大司祭长,如今的东宫,衣是黄丹禁色,金冠广袖,似笑非笑,眉目之间清华优雅,容止摄人得近乎妖异。

四周立刻寂静,他唇角慢慢弯高,扇子徐徐展开,掩住面孔,眼睛微微闭了一下,又轻轻睁开。

再度睁眼的刹那,片刻前那种慵懒自若一扫而空,于那张清俊面孔上浮现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杀伐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