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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48)

她拥有了只属于她的,只忠于她的,力量。

而在同年七月,一直逃亡中的楚王之子举兵,向北关而去。

与这个消息一起到达北关的,还有纤映派来的密使。

燕莲华之所以向纤映讨下陆鹤夜,首先为的是一个仁德忠义之名,举国上下都说陆鹤夜是冤狱,那么保下陆鹤夜的燕氏家族就是忠义之士。

其次,不过是为了陆鹤夜手里神庙的兵权。

他十八年经营,神庙上下无不膺服,将他握在燕家的领地上,就等于以陆鹤夜的名义控制神卫。

但是,在不愿意他活得太久这一点上,燕莲华和纤映达成了微妙的共识。

陆鹤夜现在是一条虽然蜷缩起来但毒牙仍在的蛇。

他随时有可能东山再起,想一想,现在这些以陆鹤夜的名义集结起来的神卫,如果得到了他们真正主人的号令,那会是怎样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

现今正是大好时机,宁家余党来犯,死于乱兵是多好的借口。

于是,莲弦和密使一起到了莲见的面前。

立在廊下的莲弦以一种肃然恭敬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将纤映所写的密信交给莲见,随即侍立在一旁。

莲见慢慢看完了信,一手轻轻压着雪白的广袖,将信放在烛上烧了,她伸出来的手腕上,一只金色的小草鞋系在念珠上,随风轻摇。

密信化为飞灰,莲见看着蜡烛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闭上了眼,低低道:“我去吧,皇子身份尊贵,不可失却礼仪。”

莲弦肃然点头,莲见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一灯如豆,婉转跃动。

然后她慢慢闭上眼,取下腕上的念珠,合掌开始诵经。

一卷经诵完,她起身,与密使同去。

就在她和莲弦擦身而过的刹那,另外一封密信,不着痕迹地从莲弦手中递出。

莲见沉静如常,到了马车,将密函打开,里面是两封,看完了给自己的一封,她抬手,将自己的那封,塞入了车内吊着的香薰里,慢慢地烧成了灰。

陆鹤夜被羁押在城外一处别庄,里面三四个仆妇,他随身的只有之前就颇受他宠爱的一个女官,每日写写画画,弹琴赋诗,日子过得竟是这二十多年来少有的悠闲惬意。

密使到的时候,天边透出一线薄薄的曙光来。远远地,山庄里一线琴声停了,密使所见到的,就是随意穿着素色内裳,膝上放着一张七弦琴,长发未束的陆鹤夜。

已经被废,连皇族这个身份都失去的青年一双手按在琴上,白皙,修长,仿佛如枯干的枝头盛开的接骨木的花。

密使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身后看去,希望能从莲见身上获得什么。但是年轻的女子并没有看他,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凝视着鹤夜。

陆鹤夜也看莲见,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密使。他轻轻招手,让密使上前。使者站到他面前,陆鹤夜俯身靠近他,微笑。

人生的一大半时间作为神官度过的陆鹤夜,笑得温和从容,却让使者浑身发冷。

温热的气息拂在使者的后颈,陆鹤夜温和地问了他两个问题。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死?

第二个问题是:是沉谧要杀我,还是原纤映?

密使浑身僵直,完全说不出来话。陆鹤夜好心地为他整了一下领子,对他笑一笑,拍拍手,身旁女官奉上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陆鹤夜对使者歉意一笑,声音温和:“对我而言,还是自选死法为好。”

慢慢饮尽了瓶中漆黑的液体,陆鹤夜对着完全说不出话的使者一笑,慢慢地抱起琴,起身向外走去。

衣是素色,袖子并不很宽,但是很薄,于七月的风里飘荡,他人亦是素色,唯独琴是漆黑的一段。

莲见就想,这个人要死啦,就这么死了。

她忽觉得有点郁郁,举步跟上。使者也要过去,却被那个仪态美丽,伴随在陆鹤夜身边的女官伸手拦下。

美丽的女子沉默着示意,莲见愣了一下就明白,便丢下使者,自己跟了过去。

陆鹤夜抱琴出了别庄,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深渊,端坐在树下。他侧头看向莲见,忽然一笑。

他本就生得秀丽,这一笑,宛若有什么花徐徐在风里绽放:“燕公别来无恙。”

“殿下风采依旧。”

“却不长了。”鹤夜含笑,伸手拢了一下未束的头发,低声道,“燕公有剑吗?”

莲见点点头,陆鹤夜也点点头,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官向前,取过了莲见的佩剑。

她没有阻止,只是挑眉看他,陆鹤夜笑了笑:“不希望头断在别人手里罢了。”

说罢,鹤夜轻拨琴弦,弹的是一曲《破阵子》,他眼神遥远,仿佛在想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没想。

莲见不再说话,她席地正坐,看着陆鹤夜。

有晨光从鹤夜身后一点点亮起来,古渊呈现出一种柔和温润的深绿,琴声缓缓慢了下来,然后弱了,一线鲜红从陆鹤夜的唇角慢慢滑落。

然而他还是非常温和地笑着,轻轻唤了一声青丘。

一直跪坐在他身旁的女官应声而起的刹那,华丽女衣翩然而落,长发落下,面具揭去,露出的是长久侍奉在他身边,白发侍卫的面孔。

恰是一曲终了。

被放逐的皇子,以着一种温柔无比的笑容,按下了指头——

最后一音,七弦俱断。

那个男人到死也没有低下他的头。

陆鹤夜以一种温和、虚无却又睥睨的姿态,对着莲见说:我不过是输了而已。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闭上眼睛,然后雪亮的剑光闪过,鲜血飞溅。莲见没有闭眼,她笔直看向前方。

鲜血溅了青丘一身一脸,浓稠的红色液体挂在他的睫毛上,不一会儿便落下,沿着面部的轮廓滑落,如同流泪。

莲见不知为何觉得青丘会哭,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陆鹤夜。

陆鹤夜就此死去。

白发的侍从掉转剑柄,将长剑还给了莲见。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陆鹤夜面孔上的血迹,理顺他的头发,抱着他的头颅,便要转身离开。

莲见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愿为殿下复仇?”

青丘没有回答,只是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莲见,没有转头的意思。

“我有办法。”

青丘终于慢慢地转过了头。

莲见把自己从莲弦那里得来的两封密信中的一份,递给了面前白发的青年。

那是燕莲华亲笔所写,指定了要交给青丘的信。

青丘冷冷地扫了莲见一眼,看也不看密函,只是随意收起,便小心翼翼地将陆鹤夜的头颅包好,背起琴,卷起土地上沾染了陆鹤夜鲜血的泥土,转身离开。

那是一种平淡而决然的姿态。陆鹤夜的头颅,乃至于一滴鲜血,都不会留给任何人。

大顺三年七月十一,皇子陆鹤夜自尽于北关。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燕莲华正在自宅调试管弦。

回京述职的莲弦禀报完毕,就端坐于板桥之上,燕莲华没有停止奏乐的意思,他让侍从给他取来笛子,管弦袅袅之中,他笛音清越冰澈,一曲吹毕,再没有任何琵琶古琴能与之相合。

“鹤夜皇子之卓越,便如此曲,时间无凡器可和。”说完,莲华垂下眼眸,低声道一句,停奏。

鹤夜枭雄,放眼大赵,除他燕莲华之外,还有几人配送他终程?

这一场生死搏斗,不过各为其主,各为其利,他险胜一着罢了。

陆鹤夜不是输在才华未逮,而是输在个性偏激,傲骨不屈。

“如果是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吧。”活下去才有可能报仇,才有可能东山再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低低地地说着,摩挲着手里的笛子,燕莲华低低咳嗽了几声。莲弦伸手要去搀扶他,却被他轻轻挥手,示意自己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