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梦三生·永劫之花(54)

当燕氏一族的军队冲下奉山的消息传到,京城沸乱,无数的马车沸腾来去,女子的尖叫哭泣和男人的叫骂,将永安京最后一点繁华都震碎碾落。

逃难的人潮疯狂地沿着朱雀大道狂奔,如同一道浊乱的洪流,而在这道几乎席卷了一切的人潮中,沉谧与抱着包裹逃难的人们逆行而上,一剑一马一身,朝皇宫而去。

时空就以这个男人为界限,将乱世的此时分隔两边,逃脱涌动的人群狼狈不堪,逆流而行的男人无声沉默,俊美面孔上有柔和微笑,于他一身,连月光都清雅柔和。王都于人流脚下沦灭,却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寸柔软复生,他行经之处,仿佛能听到笛音婉转,有女子和着熏香气息,轻轻吟诵“未识何弦成此声”的古老句子。

他从来逆流而上,权势,历史,甚至于此刻的时光。

渐渐地,人流与火把的光芒都远去,沉谧牵着马,走入宫廷,偌大的宫殿寂寞无声,他熟稔地走到了明光殿,月光清寂,照着庭前梅树上一角奔逃的宫女仓皇挂落的衣角,分外有一种末世凄凉之感。

然后,他就看到了原纤映。

这次永顺帝仓皇出逃,如同上次一般,只身而已,唯一的区别,只不过上次是没有人愿意和他逃跑,而这一次,是他不带任何人罢了。

那个女子斜靠在板桥上,手中一把扇子,雪白的面孔于月光下透出一种静谧的美。

他不动,她亦不动,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纤映无声微笑。

原纤映生就一副弱不胜衣的纤弱美貌,那样眉头轻蹙着的微笑,就仿佛雪白的山茶,轻轻展开,然后有白雪从它的花瓣上落下,伶仃得让人心疼,这个女子娇嫩得仿佛连月光那样稀薄的温度,都会把她灼伤。

她是活在鲜血和怨恨之中,永远纤弱娇嫩的少女。

沉谧想起她初入宫廷的那一天,他那时不过是个小官,刚刚获准上殿,他就看到那个被包裹在锦绣之中的小小少女跪伏御前,细细发抖。

抬起面孔的瞬间,周围的同僚们都无声感叹,说这样如同三月弱柳,柔弱不胜莺飞的小女孩,要怎样在这样冷酷的宫殿里活下去啊。

结果,她活下来了,比任何人都好。

他注视着即便此时也依然优雅从容的女子。

纤映轻轻展开了手中的扇子,上面灿金泥银描绘着的,是沾着露水的原野,皎洁的月亮,以及无边无际的寂寥空旷。

“兰令是来取妾身性命的吗?”她声音娇嫩婉转,宛若少女,语调楚楚,语句却锐利如刀锋。

“半路上是这样想的。”沉谧优雅地向她颔首为礼,披散着的头发有几缕轻轻沿着肩膀垂落。

“哦,那现在大人改变主意了吗?”

“嗯。”沉谧忽然笑起来,向她伸出了手,“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王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十多年前她初入宫廷的一个雨夜,她曾被困在宫廷夹道上进退不得,然后有青年穿花扶柳,到了她面前,取走她手中淋透的扇子,用自己的扇子遮蔽了她的面孔,向她伸出手,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

她就那么伸出手去,在沉谧握住她手腕,将她带上马的一瞬间,她又笑了。

曾经在一瞬间弥漫在她眼眸间的稀薄温柔,悉数消失,她坐在沉谧胸前,环绕住他的胸膛,任这个男人将她长发利落扎起,慢慢地说道:“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兰令会不杀我了。”

“哦,皇贵妃不妨说来听听。”沉谧剥掉她身上厚重的华服丢在一边,罩上轻便保暖的棉袍,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

“因为兰令打算舍弃陛下了,是吧?”她笑意盈盈,从沉谧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漆黑的头发下白皙的额头。

沉谧顿了一下,唇角一勾,没有说话。

“说起来,两度舍弃京城,无法分辨是非,拥有与自己的能力毫不相称的野心,这样的皇帝,如果我是大人,我也会不想侍奉啊。”她语调轻缓,随着开始跑起来的马匹的节奏,有一种分外慵懒的感觉。

纤映似乎有些困倦,她随性地靠在沉谧的胸口,声音也越发呢喃起来:“那妾身继续推测下去,目前局势,大人是觉得妾身活着比较好,对吗?”

“皇贵妃冰雪聪明。”沉默良久,沉谧于清晨料峭的寒风里勾唇一笑。

在进宫之前,他曾考虑过是否要趁这个机会杀掉纤映,等到了宫门前,他的结论是,不行。

永顺帝刚愎自用,他现在杀了纤映,永顺帝的身边也一定会有另外的佞臣涌现,而他可以肯定,无论是宠妃还是佞臣,都不会有人有纤映这样清醒的政治头脑与卓绝的能力。

当和纤映的利益是统一的时候,这个女人无疑是最有力的盟友。

沉谧所效忠的,始终是这个王朝,而不是某一个人。

永顺帝只有坐在御座上,且适合坐在御座上,才是他效忠的对象。

当永顺帝成为这个王朝的障碍的时候,很简单,解决方式是,换一个。

而永顺帝的诸多皇子之中,考量之下,适合登基的,只有原纤映的儿子。

那么,留着母亲总归是比较好的,她至少应该会为她的儿子考量吧。

“纤映。”在两个人长久的沉默之后,沉谧忽然开口,却不是叫她的封号,而是她的名字。

这个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纤映仰起了头,清晨的阳光下,抱着她的男人,面孔上有一种非常非常无奈的柔和。

沉谧低沉动听的声音在她耳边慢慢荡漾开来。

“如果是你的儿子想要的皇位的话,我给你。”

然后,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未竟的话是,所以,其他的不要拿,不要碰,别去想。

答应他是多简单的事情,他答应给她儿子皇位,只要她答应,那么他会为她鞠躬尽瘁,为了她儿子的皇位,甘愿死无全尸。

但是她不答应呢?

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怨怼,接着,纤映低低掩面笑了起来。

若不答应他,便要和他为敌吧。

因为这个男人所为的,是这个王朝,他帮助她,不是为了她,甚至也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判断,这样做,适合这个王朝。

真可悲。

她想。

然后她巧笑嫣然,对沉谧道:“大人所言,亦是妾身所求,若得实现,终身无憾。”

她说得婉转动听,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儿子获得皇位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满足她呢?

她很清楚这件事,沉谧也清楚,她在说谎这件事。

只不过,这个谎言可以达成他们彼此之间暂时的合作。

纤映闭上了眼睛,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睡意涌了起来。

她很清楚,当沉谧决意保护她的时候,没有人比她更安全。

她在马背上摇晃着,意识朦朦胧胧,终于在沉谧怀中沉沉睡去。

奔驰了将近两天两夜,在战马倒毙之前,两人终于看到了沉谧后退的大本营所在。

沉谧在距离营地很远的地方翻身下马,走了不一会儿,就有斥候上来迎接。沉谧这次是先行安排了自己的妻子纤宁随着先行,斥候回去禀告,立刻就有纤宁身边的贴身侍女前来迎接纤映。

恭敬礼貌地把纤映交给了侍女,在她们离开之前,沉谧唤住了纤映。

“皇贵妃的扇子已旧,有碍观瞻,请交与在下处理吧。”

然后,他取走了纤映手中那柄半旧的扇子。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他的扇子。

他曾在雨夜递出,交与一个纤弱少女。

纤映在良久的沉默后,转身离开,沉谧凝视着那柄描绘着月下白露的扇子,最终,用力折断,然后毫不犹豫地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