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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6)

清瘦纤细的少女背光而立,风里已有了凉凉的水汽,便有些细弱的草拂倒下来,露出尖端一点点鲜红的,刚溅上的血迹。

莲见的长剑在它的鞘里,她站在那里,呼吸没有一丝紊乱,仿佛根本就没有拔出过长剑,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前面不知道什么方向。

那一瞬间,他和她不在一个世界,但是阿羽清楚地知道,这个属于莲见的刹那世界,他是唯一的接近者。

他就是知道。

过了一会儿,莲见慢慢转头,素色的瞳孔里有了他的影子,阿羽忽然就觉得整个世界鲜活生动了起来,他看到那个少女向他走来,靠近。

在莲见还没有说话的时候,他抢先一步道:“小羽已经回家了,莲见。”

然后,他看到少女对着他,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

那是仿佛冬夜里被初雪温柔拥抱的深潭里,有菲薄的冰无声碎开,一枝莲花蔓生而出一般纯净而稀薄的微笑。

阿羽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可控制无法抑制,他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少女纤细的身体。

她并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只是困倦了一般,轻轻把头靠上了他的肩头。

风忽然吹了起来,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在少年与少女的拥抱里。

“也就是说,你早就发现身后有山贼,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处理掉的?”阿羽扫了一眼被干净利落斩了的两具山贼尸体,冷哼了一声,忽然觉得很遗憾。真是,又错过看面前这家伙挥剑了。

看了一眼天色,天幕一侧已带起了浓重的灰蓝,应该是快下雨了。阿羽咋舌,强硬地抓住莲见的手腕,向来路跑去。

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冲动得不可思议,莲见难得地没有反抗,乖乖地被阿羽抓着手腕。

莲见的皮肤凉而细腻,手指纤长,然后,手腕纤细得让人心生怜惜,直让人疑惑:这样纤瘦的手腕,是怎样挥动长剑杀伐取命的?

握着这样一双手,不知怎的,阿羽就是不想说话。莲见沉默惯了的人,也没什么好说。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前进。

走了片刻,莲见的脚步忽然一顿,阿羽眨眨眼,眼睛向四下锐利一扫,就哼笑出声。

似乎……被人包围了。

段之三 莲夜

追上来的山贼一共十三个,阿羽追出来得太急,没带武器,莲见把腰上的短剑丢给他,阿羽却大大咧咧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一边说:“这队山贼我吃亏些,就不独吞了,分你五骑如何?”莲见自然没有理他,阿羽也毫不在意,将身上披着的女衣随便一甩,把手里短剑随手一抽,却在抽出的一瞬,极其少见地惊诧了一下。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中明澈如秋水的短剑上,分明刻着铭文“鱼肠”二字。

剑尖。

“鱼肠啊”凝视着铭文,阿羽哼笑,“啧啧啧,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出来的好东西。”

莲见没有说话,只瞪了他一眼,便看向山脚下正冲上来的山贼。

把鱼肠让给阿羽,莲见手里就是一柄普通的市面货,阿羽看向她背上的包袱,昨天整理的时候,他就看出来,这包袱里还有一柄长剑,他扬了扬下巴:“为什么不用那把?嗯?”

“他们不配。”莲见森然回答。

而这个回答似乎很符合阿羽的审美,他满意地笑了一声:“要下雨了,淋湿的话可太糟糕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声音拂过她略有纷乱的额发:“莲见,你说呢?”

“同意……”山贼已经冲上来了,莲见眯起了眼,“所以,下雨前解决掉他们吧。”

阿羽大笑出声,足尖一点,和她合身扑出——

战斗的结果没什么悬念,两个少年确实在下雨之前斩杀了山贼。

代价是莲见那柄量产货的长剑和她的右臂。

对于这个结果,阿羽只奉上“活该”两字。

在长剑被斩断的一瞬间,这个傻瓜真的就为了那柄缠缚着的剑的尊严,而无论如何不肯出鞘,结果,在最后一个山贼被阿羽砍倒之前,手里只有半截断剑的莲见被对方一刀划伤了右臂。

“你说,到底是你的胳膊重要,还是那柄剑的尊严重要?”大少爷的口气不甚好。

因为失血,莲见脸上隐隐苍白,但是出口的话坚定无比:“剑的尊严重要。”

阿羽恨不得拿手里正包扎的布条勒死这货算了:“受伤也就罢了,死了呢?死了要怎么办?你这柄比性命还重要的剑会被山贼随意地拿去用,溅满百姓的鲜血也无所谓?那这把剑的尊严谁来守护?”

莲见语塞,极其少见地无措起来。

因为包扎的缘故,她坐得比阿羽低一些,便只能仰头去看身旁怒气冲冲的少年。

她慢慢地慢慢地眨着眼睛,本来清澈无翳的素色瞳孔里便隐隐泛上了淡淡的委屈,面容上就立刻带了一种脆弱的稚气,那样小动物一样的眼神让问出这个问题的阿羽也轻轻叹了口气,再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看了他片刻,莲见调开眸子,轻声道:“这把剑,是亡父给我的。”

“嗯,然后?”

“比生命还重要的,就是尊严吧,何况那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尊严。我的,父亲的,祖父的,我的家族的,这样重要的东西,拿生命来守护,不是应该的吗?”

“但是当你的生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你父亲的,你祖父的,你的家族的,所有的尊严也都会消散,不是吗?”阿羽安静地回道,看着莲见又抬眼看他,那双素色的美丽眼眸中浮动的不安和脆弱越发浓重。

让人……想抱住她,安慰她。

阿羽叹气:“别想了,这种问题自古多少人都思考过,谁都没想明白,何况我们?我们才多大,我们才看到了些什么?对不对?我是这样觉得的,只要活着,就会不一样,就会有转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

莲见没有回答,只是疲倦一般地垂下了纤长的睫毛,任凭身后的少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然后,她觉得有冰凉的雨滴滴落到了自己脸上,随即,冰冷的柔软的布料覆盖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没动,只是任凭阿羽用女衣上扯下的布条缚住了她的眼睛。

“下雨了,莲见。”

“嗯?”

“我有在下雨的时候不能被看到的某些秘密。”

“嗯。”

“相信我吗?”

“相信。”

“那就不要拉下布条,不要睁开眼睛。”

“好。”

莲见答应的时候,天空落下了倾盆大雨,莲见素色的瞳孔被保护在了色彩艳丽的布匹之下,那是一段泥银的贵重织锦,银泥勾勒出艳丽的纹样,有鲜红吐着金蕊的牡丹无限繁华,盛开在少女的眼角。

然后阿羽觉得莲见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她说:“阿羽,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吧?”

是的,她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沐浴在雨水中的少年听到这句话也笑了起来,他轻轻摇了摇手掌中那属于少女,柔软纤长的指头,轻笑:“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的,就算摔下悬崖去,也一并摔死吧,可好?”

她只能说,嗯,好。

对于莲见而言,这个雨中的黄昏,有她从未有过,近乎于奇妙的经历。

雨非常大,又凉,她渐渐失温,受伤的手臂却滚烫地热,被阿羽握着的手,也在烫着。

她的眼睛被蒙着,什么都看不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着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自己的安全,自己的性命,以及,自己前方的道路。

她的世界里在这样一瞬,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倚靠,只有阿羽紧扣着她的手。

他们两个人在行进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充斥在两人之间的,是风声、雨声、脚下的泥泞声,以及,两个人不同频率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