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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有话说(11)

“贤弟教得好。”萧见深坦然说。他自幼聪慧,少有事物能将他难倒,易容不过小道,他看着傅听欢做了一遍之后便掌握了七八分。但他并无炫耀自己的必要,便将一切功劳归于傅听欢。

不想傅听欢听后,眉间越恼,脸上越笑,倒再没说什么了。

从小院出门,行不过数步,就见阡陌小道,河堤垂柳,炊烟袅袅,鸡鸣狗叫,一只老黄牛正在田中散着步,而坐在田埂间的老农抽着旱烟,穿着短卦,衣袖与裤腿均高高的卷起,面孔如同干裂的土地那样布满皱纹。但当看见萧见深与傅听欢远远来到的时候,他立刻探起身子,相隔老远就热情而带着局促的招呼说:“郎中和秀才爷出来散步了——”

傅听欢这时才知晓萧见深是怎么向外介绍自己的。

有了这一位老农的招呼作为开头,接下去,一个一个村人从两人身旁经过,那些男男女女总会打声招呼,十分尊敬地问声好或说声“大夫和秀才爷慢慢散步呢”,便不多做打扰的离开了,偶尔还有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远远地以一种敬畏或者憧憬的目光看着两个人的身影。

没有哪怕一个人在意萧见深脸上的布条与斗笠。

他们绕着并不大的云桂村走了一圈,踩着沙沙的黄土地,路过刚插入秧苗的田地,途经村口那株硕大的老树,来到了天波河边。

一场春雨一场绿。

两人并肩站在河岸之上,重伤未愈,刚刚能够下地的傅听欢哪怕是慢慢走了一圈,也感到胸闷气急,额头冒汗。就这样还是萧见深陪着他,以比女子行走还慢的速度缓缓走上一圈的结果。

傅听欢深吸了两口气,附近没有他人,他随口笑道:“不想太子在这个小村子里这样受人欢迎,就是缠着自己的面孔,那些东家西家南家北家的女儿也争先恐后地想要——”

他有些站立不稳,正轻微颤抖的身体忽然被人挽了一下。

萧见深的一只胳膊横在他的腰腹之间,这是他上半身唯一没有伤口的地方。

萧见深的目光先停留在傅听欢脚前不过一尺之处、扎根在泥土之中的新绿秧苗。他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躯正一阵一阵地发热与颤抖,疼痛总让人难以忍耐。因此为防傅听欢站立不稳踩到脚下的作物,萧见深一直保持着侧身单手揽住对方的姿势,一直到那些能感觉的颤抖渐渐平息之后,他才收回手,顺势一弯腰,拔起了田地里一株和秧苗抢养料的野菜。

这株野菜高不过一尺,顶端有白色小花,叶片如指甲壳大小,呈心型模样,是萧见深少时曾食过的东西,叫做荠菜。

他对傅听欢说:“感觉还好?”

“没有什么。”

他随意问道:“那些流言你也听说了?”流言指的是傅听欢刚才说的东西南北家女儿。

“我虽卧床养伤,又不是耳聋眼瞎。”傅听欢道。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萧见深,萧见深此刻已向前走了数步,就着天波河中的水洗了洗手上的野菜。他不能看见那一层黑色的薄纱和薄纱之后的布条下,萧见深对于这一句话的反应。没有了那一张夺人注目的面孔,那些只由行为表现出现的体贴好像也就跟着让人无法再忽略了。

傅听欢不想看萧见深的面孔,目光随意停放,停留在了萧见深的手上。

萧见深这时正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口中咀嚼。

微涩,有点毛刺。并不是非常好吃,和记忆中的味道差不多。

但他又揪了一片放进口中。

小时候这还算是美味了。

这样的东西,萧见深不觉得傅听欢会有兴趣,但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这上面。他先是有点诧异,然后很快就释然了,心想对方这些天里这么好养,想吃这个也没什么奇怪的。不像当年他的师傅,他煮了一桌子的菜,对方只动了一筷子。

因此虽是难得的缅怀过去之物,萧见深看了一眼手中的野菜,还是递过去问:“要尝尝吗?”

傅听欢:“……”

他也是怔了一下,不太明白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这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要求,他还是接过那株野菜,揪了一瓣叶片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一边想,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又涩又毛……

“味道不怎么好。”萧见深说。

“味道确实不怎么好。”傅听欢实事求是。

“我以前吃过。”萧见深说。

“我以前也吃过——”傅听欢接话,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萧见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他蓦地转脸看向萧见深,却只见对方看见站在自己身前几步之外,被布巾层层缠绕的侧颜。

手上的野菜似乎在凭空间多出了好些本来没有的重量。

堂堂太子,怎可能尝过乡间贱菜?就算曾经因缘际会尝过,又怎么会特意在他面前提及?

唯有太子曾使人调查“薛茂卿”的经历,知道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去,方才能有今日之举,说今日之话。

调查本是应有之义。

但能贴心至此,却非寻常之人。

若他身是女儿之躯,少不得也就此从了。

傅听欢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野菜,又屈膝蹲下,以手掌压了压一株秧苗附近松动的泥土,又以手指掐走了叶片上的一只小虫。他没有杀生,而是轻轻将小虫给放了。

萧见深看见了这一幕。他这时忽然意外的发现对方虽然面貌艳丽,但在独自沉默的时候,却额外显得有些呆——因为对方又在发愣了。

他近日正为土地之事烦心,亦更为了解到对于农夫而言粮食究竟又多么珍贵,所以方才见着了傅听欢可能踩到幼苗,才伸手将他扶了一扶。没想到对方随即就蹲下来打理作物,动作还极为娴熟。

他一时有些刮目相看,心中不是没有惋惜:若眼前这人不是奸细,不拘是东宫讲书还是授官外放,都是一个难得之人才……

傅听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目光并不看萧见深,只灼灼盯着手上的野菜,叹道:“太子世之伟丈夫,这天下若真有女儿拒绝太子,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铁石心肠。”

他自以为已说得够明白了。

乡间女儿和他有何干系?萧见深眉梢一挑,也并不想和奸细讨论这个。

但见天高树叠,山重水复,碧波潺潺,清风萧萧,他负手而立,只问傅听欢:

“茂卿可愿与孤回东宫?”

☆、章九

萧见深的“一起回东宫”邀请并没能得到傅听欢的首肯,但从云桂村离开之后,傅听欢依旧回了琼楼。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是最简单的欲迎还拒而已。

十来日的功夫,之前因为接连几次交手而千疮百孔的琼楼早就焕然一新。这自然是来自王让功的手笔。东宫大太监自从知道了这一段时间萧见深和傅听欢同在云桂村的消息后,立刻如醍醐灌顶,明白自己究竟是想得浅了一层,还是没有看清楚江山和美人其实毫不冲突,完全可以兼而得之的啊!

因此在他重新度量了傅听欢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之后,立刻找齐工匠督促他们连夜修整琼楼,又立马开了东宫库房,一应家具摆件,挂画清玩,如流水似地淌进了琼楼之中,保证个个都有来历,件件俱是珍奇。

萧见深此刻就正与傅听欢坐在琼楼之中,品茶赏花了。

这是萧见深从云桂村回来的第三日。

他们所在的是琼楼一楼的东北角。这一处在萧见深的计划中本作书房之用,这里远离街道,窗外就是假山池水与成片疏竹,水声叶响,十分悠然。但傅听欢住进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把书桌与书柜全部撤掉,只留一个靠窗的长榻与几个放茶具的竹架子,把它当成了茶室来用。又在后院的竹林前搬了好些不同颜色品种的山茶进来,还多是那种重瓣层叠,硕大如碗的。

今日的天气还不错,天高云舒,微风徐来。茶室的窗户被撑杆撑着,白的、红的、紫的、黄的、各种各样的山茶在窗下争奇斗艳,檐角下的大水缸中还养着几位红鲤,比萧见深原来的布置显得有人气多了。

“茂卿住的可还习惯?近日伤势可有好转?”萧见深啜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放下,他尝出了杯中的茶乃是今年江南新进过来的贡品大红袍,一整年也只有一斤,他的太子东宫中好似分到了二两……

他的目光忽又落到傅听欢身后。在傅听欢身后雪洞一样的白墙上,悬着一幅字画,乃是他最喜欢的书圣的一幅狂草。再而后他又看见了屋外的那些山茶,他进来的时候便奇怪薛茂卿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品相难得的山茶,还心想对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所有行李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然后他越看这些山茶越觉得有些眼熟,终于在发现一朵三色,雍容胜似牡丹,清纯好比白莲的山茶时回忆起来了。

这株三色茶还是前两年他带回来的一粒种子,亲手栽下之后就一直营养不良了整年,中间差点枯萎而死,还是他再亲自照顾了好一个月,才救回过来,自救活之后,就一日长得比一日美丽夺目,他虽不将一株花多么放在心上,三不五时记起来了,也会特意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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