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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有话说(50)

当然此时到了萧见深这里,习惯又改了回来,每一个呈交上去的奏章不论事物大小,总能到其亲笔批示。

所谓收集奏章的言语为着不过清场,其余人等十分乖觉,纷纷起身离去,将地方留给梁党。

那最初说话的户部侍郎正是梁泉流之心腹,他迫不及待地说:“此刻太子垂危,老大人当立刻请出宫中陛下坐镇乾坤!”

“不可!”但旁边立刻有人疾言道,“太子虽重病在身,中宫皇后却安然无恙,沉潜也莫忘了太子归朝之前,天下政务掌握在一介妇人手中时的乌烟瘴气!且骆家经年积累,非同小可,这些人正因座位上的是他们的女儿与外孙,方才如拔牙之虎一样低调软绵,一旦陛下匆匆上朝,恐怕此国贼立刻图穷匕见,以手中虎符调集军队入京,到时又将如何收场?”

户部侍郎姓严。严沉潜冷笑一声:“这天下也不是只有骆家人一家有兵!骆家人若敢妄动,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这九州勤王之师覆灭也只在顷刻之间。”

“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反对之人冷冷道,“一个骆家倒下去了,难道就没有李家、方家、张家站起来了吗?”

“说来说去,韩石光你不就是——”

“好了。”梁泉流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他自怀中取出半册被撕开的册子,放在两人面前,“沉潜、石光,你们先看看这个。”

争执中的两人俱将目光转向梁泉流拿出的册子上。

只见这只剩下前数十页的册子表皮深蓝并未题字,整本似乎匆匆用纸切割装订而成,边角并不平顺,些许地方还有墨迹渗出。

怀着一点疑惑,两人将这册子展开一看,看还没有两个字,就面色大变道:“这这、这是——”

“不错。”梁泉流这时微微点头,“这是太子着密探调查出的天下田地汇总册。谁占了多少的田,都写在上面。”

严沉潜与韩石光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按着册中索引查找自己的名字,果然很快就发现自己榜上有名!两人几乎口吃道:“这……太子不是最近才着手处理此事吗……缘何如此迅速——”

“要成此册,至少三年时间。”梁泉流说,“太子为做成这一件事,只怕已暗中布置三年有余。等到一切妥当的现在,方才……图穷匕见。”

“老大人是如何得到此册的?”严沉潜迫不及待问,“可是太子身旁有人?”

“义士已然不幸。”梁泉流叹了一口气。

严沉潜顿时惋惜道:“可恨下半册也不知去了何处!”但他旋即转过念来,“有了此册,之前的碍难便不再是碍难,太子将这满天下的人都查了个掉底,乃是失德之举,这几日汹汹而来的病势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韩石光听见严沉潜拿着账册如此说话,面上便露出了微微的犹豫,但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插口反对,显然存了些许默认之意。

梁泉流看着室内的这两人,片刻后点点头:“也罢,既然你们已达成一致,老朽便在这几日中择一日进宫陛见圣上。而后诸位还当与我在朝上联名,一起请陛下出宫,主持大局。”

“此事正是应当之举。”

“正是应当之举。

余下两人都拱手道。

这时那先前出去拿折子的官员也一一回程,梁泉流几人便不再多说,继续在朝房值守与商议政务。

是夜,宫中朝房交班之后,梁泉流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时精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在油灯下将那本账册再一次取出来放于油灯之下。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薄薄的半本,而是集齐了被撕裂的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的一整本。

也渐渐浮现出老人斑的手指捏着纸张,翻阅着这被人强记并复录而下的账簿,很快就翻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页。

这一页上,写满了亲近太子、摇摆中立的那些人。

老人浑浊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清明。

这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符;这是穿肠毒药,也是金玉满堂;这是败家丧门,也是权柄在手。

端看怎么用而已。

萧见深再一次回到了傅听欢所在的宫殿之中。

这时候距离他离开也不过一天的功夫而已,他依旧像上一次一样,拿着一堆的奏折副本出现在这里,刚刚动手推门,就听见磨刀“噌”、“噌”声从里头传来。他顿了一下,伸手推门,但见眼前一道银光掠过,耳边一声“咄”响传来,一枚小刀已擦着他的鬓角插入他身旁的门框三分,尾端兀自摇摆。

他看了一下脸侧的小刀,又去看傅听欢,就见对方正戴着四条铁链,端坐于桌旁,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开口就说:“太子殿下舍得回来啦?感情是把我这当作一处别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

然后第二句话才是:“我的楼主令呢?你拿去干什么了?”

最后还有第三句话:“这些铁链又是怎么回事?”

萧见深淡定地将小刀从门框内拔出,几步上前,倒转刀柄、连同锁链的钥匙一起还给对方,先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怕你跑掉。除了我之外,东宫大约没有人能看住你。”

傅听欢用钥匙解开了四肢的铁锁,甩了甩手腕,突然冷笑一声,翻了张脸一掌疾若闪电打向萧见深!

这迅疾似光的一掌自有其玄奥之处,乃是夹杂了主人最精深之功力拍过来的。

但萧见深却不以为意,直接便以肉掌将其接住向旁一拨,口中还说道:“别闹。你的楼主令我借用一下,用你新吞的黄泉宫和江南十六路查查江南道那边的情况。”

傅听欢那仿佛蕴含着疾风骤雨的手掌便真如春风化雨一般被轻描淡写地拨到了一旁,傅听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向萧见深。

他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确实撤了掌力。

但在最后一刹之前,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

萧见深为什么能够确定呢?

☆、章四一

如果换做昨天之前,傅听欢必然觉得萧见深所做出的种种一切,不管是囚禁他却不废他武功、或者敢以肉掌接他内劲等等,都是萧见深爱他信他,绝不能没有他的缘故。

但现在,昨天两人的对话之后,他对此忽然不那么深信不疑了。

好在……同样自昨天之后,傅听欢已知如何与萧见深沟通。

他静默了一会,没有将心中隐秘宣之于口,而是一转话题问了正事:“你之前说过夺取山河田地册的人是想要你座下的位置,现在那账簿在我手中,未曾示与第三人看……”

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眼:“账簿不止在你手中,还在方谦心手中。你的账簿没给人看,方谦心的账簿已落入旁人之手。”

傅听欢眉头皱紧,心中也跟着一沉:“这样的话——”

“那账簿是假的。”萧见深无知无觉地接话。

傅听欢:“……”他在认真思索这个时候自己究竟说点什么好。

此事进行到现在,该上钩的没有上钩,不该上钩的却争先恐后的咬钩。萧见深也不由起了些许烦恼之意。又因为此事和傅听欢确实关系密切,他在屋中踱了几步,就从头开始说这一件事。

“田地账簿乃是孤十七那年回朝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的一件事情。孤过去行走江湖,曾踏遍天下山川,见百姓平生有两大苦。一苦战鼓连天响,烽烟遍地扬,铁蹄肆虐之下,朝不保夕,命如危卵;二苦一年忙到头,地里庄稼丰,回头交了粮,家人肚中空。”

“天下除此二事之外,再无余事。”

“第一件事。自三年前孤回朝,孤之母家,现任骆柱国已再回边关镇守,留在京中的老柱国在近年也数次上表,便如孤之父皇在位之时一样,愿永镇边境,以血肉筑此边城不破。”

“第二件事。孤已筹划三年之久,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怎会明知事有不协,还心存侥幸,孤身坐镇?孤权掌天下,想要护送一物,调集千数骆家军一路护送,再以明诏令各县州府出兵护卫,天下谁敢不从?哪怕还担心这一队成为众矢之的,只要以同样的人马分三道不同路线进京……又有谁人可同样兵分三路拦截?江湖中人吗?朝廷上的梁党,和幕后的另一人吗?”

“若论江湖,傅听欢,你数数江湖中有几人有此势力。”

“若论梁党,有梁泉流这个三朝元老在,振臂一呼,确实天下士子云集跟从。可惜士子不是士兵。”

“若论那幕后之人,他若真的有此势力,敢于拿出,孤便能顺藤摸瓜,将其连根拔起。”

傅听欢:“………………”

他看着神色平静仿佛在闲话家常地说着各种各样阴谋诡计的萧见深,仿佛突然之间就从他身上看见了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寂寞。

那一定是属于这世上最心机深重之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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