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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45)

作者: 海玦 阅读记录

唐望夕立即闭嘴,低头扒饭。陆春秋揪他道:“你怎么当爹的,净教给孩子这种东西!”

唐望夕狡辩道:“有什么不好的?难道儿子将来不要成亲的吗?你看看他,长了十六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成天只知道和一群小子在一起玩泥巴,跟个铁人似的。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天天有一帮女孩子跟在我屁股后头追呢。”

陆春秋便又要揪他。唐望夕连连举手道:“对不起我错了!!我投降!!”

唐韵忽然起身道:“我吃饱了。”

说完便轻轻走了。陆春秋一顿,连忙回头叫她道:“阿韵!”

没有停留。

陆春秋坐回原位,脸色有些不好,沉默半晌,忽然抹抹眼泪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阿韵……”

陆春秋身子微微颤抖,道:“如果不是我,阿韵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望夕叹了口气,轻轻揽过陆春秋,道:“不怪你。”

闺房里,唐韵关上门,反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说这是梳妆台,但其实并无什么梳妆打扮的物什,不过是摆了面镜子,连同龄姑娘家几乎人人备有的朱砂也没有。唐韵揭开面纱,压抑住想要逃走的冲动。

只见镜中的少女模样分外清秀,一双杏眼双瞳剪水,看起来温婉可人。只不过从左处颈脖横上来一抹胎记,破坏了这份美感,令这张脸看上去有些骇人。

唐韵望着镜子里的这抹胎记,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

因为脸部生有胎记,所以母亲总因自己而感到自责。但唐韵又哪里曾讨厌、憎恨过别人呢。她只讨厌她自己罢了。

在她儿时,听见的旁人最多的话,便是“可惜”。那时她年纪小,对自己的相貌是美是丑并不太在意,直到渐渐长大,一些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对自己的相貌开始指指点点,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是丑陋的、是不堪的。因而她也从不细心打扮自己,因为看见那些漂亮的东西,就觉得自己更加黯然,什么也配不上。

在十四岁生辰那日,唐韵为自己戴上了面纱。每日空闲下来时,便取下面纱呆坐在镜子前注视自己的脸,然后一次又一次跌入深渊。

但这时映在镜子里的还有另一番景象。一大片青绿从她的衣领下爬上来,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另半张脸,就像一个怪物。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好像有人将烧得沸腾的油活生生淋在自己身体上。唐韵一阵抽搐,挣扎着向镜子望去,只见那片青绿仿佛拥有着生命,又朝一旁蔓延了些许。

待疼痛过后,唐韵重新戴上面纱,沉默着坐了许久,伸出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两封信。

她站起身,将一封信留在了梳妆台上,将另一封揣进衣袖里,带走了一条白绫,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趁家人不注意,一个人离开了唐门湾。

一边走着,唐韵从衣袖里掏出那封信,打开来看了看。字迹娟秀,足足写了五页纸,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倾注了鲜血,叫她想起了什么。

·

涣灵溪里,一个戴着面纱方十四岁大的青衣少女提着篮子一个人站在长廊下。篮子里装满了桂圆。平日里,她嫌少离家,今日是她第一次随从母亲来到涣灵溪做客,篮中装的是尚未送出的给母亲在林家的好友的赠礼。

唐韵为了不打扰母亲同他人,便从屋子里一个人走了出来。不远处有一群身着仙鹤白衣的林家少年在嬉戏打闹,唐韵有些紧张,拢了拢面纱。今日是她第一次戴着面纱外出。

忽然,那群少年嘻嘻哈哈地从屋外经过,有人看见她,对同伴道:“那是谁啊?”

便有人道:“跟着唐家的家主夫人来的,也许是家仆吧。”

唐韵低下头。却另有人道:“我听说唐家的家主有一儿一女啊,可能是那个女孩吧。”

嘻嘻道:“哪有家主的女儿穿成这副样子的?咦,怎么还戴了面纱?该不会是什么绝世美女吧!”

那群少年似乎对她起了很大兴趣,纷纷冲她道:“这位姐姐,你把面纱取下来看看嘛。”

唐韵惊慌失措,倒退几步,捂着面纱道:“对不起,我——”

那群少年兴趣似乎不减,竟然有人想直接把她的面纱拽下来了。唐韵当即想要逃走,刚跑下台阶,忽然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面纱掉了下来。周围人头攒动,露出的却是不屑的神情,道:“居然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还装什么矜持,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散了散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篮子里的桂圆滚了一地。唐韵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将它们一一捡回篮子里,头发有些散乱了却也无心梳理,只低着脑袋不语。

人群散去,唐韵将篮子提好,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抿紧嘴唇,抹了抹眼泪。

她刚低着头走了几步,忽然一个声音道:“哥!!等等我!!”

唐韵抬头一看,楼道上,一个约摸十四岁上下的少年走了下来。模样甚为俊美,衣绣仙鹤,腰佩一把银剑、一枚玉佩,那玉佩莹润光泽,随着步伐而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那少年后头跟着名看上去十一岁左右的小少年,长得浓眉虎目,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好动,扒着扶手向下一步跃两格。唐韵有些心慌意乱,赶紧将面纱拢得更紧了,低着头让开几步。擦身而过时,忍不住轻轻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少年经过她面前时,微微一笑,冲她轻轻点了个头。

唐韵一直望着那名少年的背影远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想见的人了。

……

“啪”的一声从屋檐下撑开一把油纸伞。

从天降下的无数银豆哗啦啦一把又一把打溅在伞面上,发出阵阵悦耳的脆响。

身着青色衣裳的少女转过弯道,走下长长的山阶。道路两侧的树木和房屋山涧一样向身后缓缓流去。目光尽头,一座凉亭好似从土地上生长出来似的,正巧立在那里。少女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微风轻轻拂起她的面纱。唐韵看见,在那座凉亭里正立着一个身长玉立的白衣少年。唐韵愣了一瞬,捏紧了伞柄,走到凉亭后面轻轻藏起雨伞,犹豫片刻后,走了进去。

唐韵道:“好巧呀林公子,你也在这里。”

林陆安黑发上沾了些玉珠,闻声侧首望过来,微微一笑,道:“姑娘是?”

唐韵紧张地面无表情,道:“我是、唐灼的姐姐。”

林陆安还未说话,唐韵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今天、来这里是、替我娘到这里的药铺、抓药,你也是、有什么事、吗?”

林陆安道:“今日是家母的忌日,来此上香。”

唐韵一怔,拢了拢面纱,道:“噢……”

二人都未再说话,气氛一时局促到了极点。唐韵搜肠刮肚,奈何极不擅长聊天,愣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

……

在征求到唐望夕和陆春秋的同意后,唐韵只身一人来到涣灵溪做起了女红。从房间那里可以远远看见林陆安的屋子。

即便已经距离得如此之近,时常能在涣灵溪里碰面,却一次也不敢搭话。整日埋头做着女红,一双手不像是十六岁的女孩的手,布满了茧。有时做到深夜,倦意渐渐袭来,唐韵便透过窗子向那里望去。远方那间粉墙黛瓦的屋舍里,一盏橘灯幽幽亮着,如同黑暗中的一只温暖的眼睛。

唐韵闲时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不觉便写了好几遍林陆安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若有所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两年后的一天,唐韵呆呆挤在人群里,望着迎亲的队伍从面前经过。

不久后,她离开了涣灵溪,回到了唐门湾。自此愈发闭门不出,好像斩断了和人世间的一切联系。

·

来到涣灵溪前,徘徊了半日,迟迟不敢进去。一名家仆来往了数次,心中疑惑不已,上前询问道:“小姐,你是找我们家主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