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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世清秋(89)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沉默良久,顾敬之再开口时,言语之间似是带了些许的疲惫,或是体力难支,抑或是于这局面的无奈与厌弃,“在夹岙口那般荒瘠之地,大哥尚可忍上数年,为何现下却要如此性急?只要你肯拿出那批军火,击退区区扶桑人又岂在话下,到时我自会让贤,成全大哥的夙愿。”

“成全我?”顾信之仿若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面目丑恶而狰狞,“这本来就是你从我的手里夺走的,霸占了这么久,难道不该还回来么?”

“军火……对了,还有那批军火,倒是提醒我了。想当初你费了如此精力与布局,才拿到手的这些宝贝,也想不到最终会落到了我的手里罢。如今没了那些物什,即便拥兵百万千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溅起多大的浪花来……”

满腔的仇恨,与累计已久的嫉恨,显然已经冲昏了顾信之的头脑。兄弟携手,抵御外敌的计策,亦向来不在他的思量之内。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只有掌管这北方天下的生杀大权,“想要我拿出军火,可以,但我也说过了,现在便把印鉴交出来。”

这执掌甬军的印鉴,原为顾汝生的私印,时日一久,便也成了传位的信物。凡持印者,当为甬平天下人。

顾敬之神色冷冷,他本就对自己的这位兄长未曾抱有幻想,却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野心蓬勃到了如此地境,宁可作出丧权辱国之事,也不愿内府求和,共攘外患。

“还有沈木青那老儿,区区一个废人,你也无需再费心去想别的法子了……”顾信之咄咄逼人, “还剩半个时辰。”

“不必了,”顾敬之道,“不必再等半个时辰,等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登报,通电全国,甬军易主。至于那枚印鉴,当初你一把火烧了宅子,便是不曾见过了,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拿不出来。我且以字据为证,不知这样的结果,大哥可还满意?”

顾信之大约也是没有到,他会松口的如此之快,只是也料想到,现如今的处境他是并无他法的,便是十分的满意与爽快,起身欲离开,“如此,甚好。”

“等一等,”顾敬之亦同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借着灯光在地上拉出一条倾斜的剪影,“不该碰的人,大哥最好一厘一毫都不要伤到,否则,鱼死网破还是可以做到的。”

顾信之轻蔑轻哼,“你就是输在了心软二字。”语罢,即扬长而去。

顾敬之走出小花厅,在正厅中样站定,抬头便见那悬于房顶的题字。他的眼神迷离,仿若是透过那字,在与写字之人说话,“你的算盘落空了,我到底是没能守住,不过你也说对了,我留了大哥一命,可他却从未想过留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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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发的冷了起来,街面上的行人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步履匆匆近于小跑。轻寒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隔着一层厚实的呢质料子,仍旧感受的到里头两个小小的药丸。前些日子 ,体弱的小十五突然染上了病,连着两日高烧不退,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轻寒便想着去试一试西洋的退烧药,许是能见效快一些。

这外头着实是冷,又是到了傍晚时分,在风里吹的久了,好像这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轻寒吸了吸鼻子,一点湿润便点在了她的鼻尖,她缓缓停下疾速的脚步,仰头望去,灰暗的天空里竟飘起来绵绵密密的雪白——原来是下雪了啊。

雪花倒是不大,不过很是密集,掉进轻寒的眼里转瞬便化为了水雾。她眨了眨眼睛,隐约看见空中飞过几只鸟儿,不禁疑虑,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还能瞧见鸟,大约也只有松鸦或者鹰了罢。

她转而又摇了摇头,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还有空闲去关心旁的事情,现下最重要的便是赶紧将要送过去。这样想着,她便是索性跑了起来,不过才跑了几步,便听见前方有如惊雷一般的轰鸣声,仿佛地面都跟着震了起来。

轻寒趔趄两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并非打雷,而是像极了曾经听到过——炮火声。怔愣之际,便又是一声巨响,似乎是更近了一些,她向远处望去,滚滚而起的黑烟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而方才在空中飞的,也并不是什么鸟,应当是飞机才对。

行人纷纷回过神来,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人们开始慌乱地逃窜,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四面八方的人涌了过来,瞬间她便成了唯一的逆行者,只是一刹那,不祥的预感即涌了上来——那个方向正是幼孤院。

巨大的人流不停的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只是内心的焦躁促使她生出的别样的力气,扒开熙攘的人群,步下生风似的向前奔去。

万幸,这里一切安好。

她看见院子的大门敞开着,小十四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面目炯炯地朝着她的方向望着。在见到自己的一刻,小小的身子便立即弹了起来,一滞一滞地跑过来。臃肿的棉衣将他裹成了一个圆球,因为被束缚而显得笨拙,看在轻寒的眼里,却满是疼爱的笑意。只是下一秒,这笑意便生生凝在了嘴角……

她惊恐的瞳孔里,燃起了两团烈烈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接踵而至的轰鸣令她脑海一片空白。伴随着爆裂的强烈冲力,地上的砂石四处飞溅,向轻寒迸射而来,在她的脸上留下几道深浅的血痕,一股无形的力量更是逼得她连连后退。

烟霾翻滚而上,轻寒定定地盯着那团漆黑,许久也不见十四的身影从那团黑雾里出来。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凝神却不聚焦,嘴唇不可控制的颤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落泪呢,大概……也只有泪珠自己知晓了罢。

不知是过了多久,这大片的浓烟才渐渐地消散开去,她的面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十四,没有幼孤院,有的只是污浊的空气,与一片残垣断壁。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手脚都无法控制了似的,走两步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后又继续走,却又继续摔倒在地……

轻寒的意识是恍惚的,她跪坐在一堆废墟之上环顾着四周,可根本分不清这是在哪儿。她的双手不停的在砖瓦里刨着,泣不成声,“……十,十四……十四不要躲了,快出来,妹妹还等着吃药呢……十四……”泪如雨而下,她每说一个字,心便是跟着颤栗一次,可根本没有人应答,“艾婆婆……艾婆婆……小十五……”

这一声一声的呐喊,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与无助,她多希望有人能够给她些许的回应,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也总好过现下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却没有,那泣血的字句,终是消散在了一片虚无的空气里。

雪越下越大,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雪花落到她的脸上,融化在一道道细小却痛如刀绞的伤口。

大约是走了很久很久罢,天空从漆黑一片变成了日光微亮,不变的,还是那漫天的大雪,与刺骨的寒风。

轻寒走在街上,朝着的方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可去的地方。她看着这里人来人往,他们面目平静,甚至有说有笑,似乎并不知晓,在这座城的另一端,有着怎样的颠覆与破灭。

她又实在狼狈,以至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避绕而走——大约是将她当作了疯子罢。不过又有何干呢,抑或许,自己本就是离发疯不远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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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送走了扶桑特使,顾信之才得以闲暇地坐下来,只是方不过呷了一口的茶水的功夫,便听见外头隐约的喧闹,然后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着走马上任,倒是忘记处理一个人了。

“顾信之!”顾敬之从浓重的黑夜里走出来,身上带着逼人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