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参军(9)
挟小皇帝迁入函谷关以西,入住长安城。命洛阳城三十万户人家在一日内准备停当,夜半启程。
如此状况迭出,也难怪他忘记了密道里还关着一个人。
离容醒来的时候,除了饿得头昏眼花,还闻到了一股粪臭味。
“醒醒——”
漆黑中亮起一簇幽幽火光,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但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季、季博士?你来救我的?……”
“先吃,先喝,再问。”季伯卿先不由分说灌了离容一口水,再把热乎乎油饼塞进她嘴里。
离容确实又饥又渴且喉咙烧痛,但……她皱眉道:“谢谢你……这、怎么这么臭……”
“我只知密道的出口在国子学茅厕附近,但不知如何打开机关。”季伯卿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往离容嘴里塞食物,“我在茅坑挖了一夜,能不臭吗。”
离容心存感激又愈加不解,囫囵咽了几口饼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来救我……啊?”
暗仓中响起季伯卿的轻笑声,他说:“你猜。”
离容回道:“有人派你来的?”
季伯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沉下脸来,用教训国子学生的语调说道:“错了。”
离容心想:“总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嘴里说的却是:“你喜欢我做的吃的?”
季伯卿哈哈一笑,道:“算你猜对了。”
离容才不相信自己猜对了,不过眼下保命要紧。季伯卿的恩情,她会记住的。
“他们把你关在这里,是因为你听了不该听的事情?”
季伯卿如此一问,让离容突然警惕起来。她被高义打晕后又吸了迷烟,实在不知道时间已过了多久,更不知高义等人的谋划成功与否。……莫非季伯卿就是来套她的话的?
季伯卿好像无所谓离容是不是回答,只是将她扶起来,往密道走去,边说:“入口在高衍府内?不会也是茅房吧?”
“不不不,是高衍的卧房。”离容拉住他,不愿再往前走,“高衍要杀我,我们别从那个口出去。”
“杀你?”季伯卿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但眨眼间又恢复了春阳般的温暖,“放心吧,高衍府邸已人去楼空。”
“啊!?”离容的第一反应是高衍等人举事失败,已被满门抄斩。
好在季伯卿随即解释道:“萧子钊一死,冀州鲜卑就跃马南下。高义下令迁都,由高衍督责。现在不只高衍府邸空了,整个洛阳城也空了。”
离容尽量消化着季伯卿带给她的讯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繁华富庶的名都变成空城的模样。等爬出高衍的床铺,离容方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总得有人殿后。”季伯卿笑得很自信,离容这才发现他身着戎装。
“高义这个大都督逃得没影了,让一个书生留下守城?”离容认为这简直荒谬,心想就算朝中无人,也没窘迫到这种程度吧?
庭院晨光熹微,这可能是洛阳城百年来最清静的一个早晨。季伯卿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离容咧嘴笑,离容才发现这个平日里说话老气横秋的国子博士,其实还是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俊才。
“你去找崔夫人。”季伯卿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会保护你。”
☆、前途在雾中
从洛阳出发西行的队伍,倒霉催的遇上了大雨潦泼的三天。
那大部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往往前段的人已进入雨区,中段的只闻到水汽,而末尾的仍见骄阳当空。间或有前面的人传话过来,说是在落雨。但尾段的人漫不经心,因为等他们走到那里时,雨说不定就停了,只是脚下难免有些泥泞。
下雨的好处是减少人马行进中的扬尘,也消解初夏的暑意。坏处是容易让人得病。实在老弱不堪的贫户,高衍已许其留在沿路村镇。
他此行坚持不乘车舆,冒着倾盆大雨,一人一马奔驰在首尾两端之间,巡视兼慰劳,赢得了不少兵士与洛阳旧民的好感。
此时暮色四围而天刚放晴,疲累不堪的众人终于盼到了原地驻扎的命令。高衍也将马绳拴在一棵矮树上,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泥水,甩了甩头发,然后坐下小憩。本想生个火烤烤衣服,但人还没站起来,就迫于筋骨酸痛而放弃了这个念头。
有几个富户小姐,因始终坐在遮风避雨的马车里,浑身罗绮不沾一丝风尘,但一路颠簸得五脏翻腾。她们下了马车来透气,经过高衍身边时,都忍不住掩面偷瞧。
真俊。
他闭着眼睛,仰着头,虽然肤白透青,但没有从前洛阳城中敷粉少年的阴柔之气,那鼻骨上凸起的高点和喉结都叫人看了脸红。
轻柔的笑语声从不远处传来,三五成群的小姐们推推搡搡,好像想鼓动一个胆大的上前。此时散骑常侍张淑亮的长女经过,她大方地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酸梅汤,向高衍走去。
“佳人情意,不可辜负。”她笑着说。
高衍其实刚有些睡着,但被眼前人吵醒了。夕阳暖光中见到一张端庄秀丽的美人脸。他称谢接过酸梅汤,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有人吃不上饭,有人却有这种东西。”高衍喝完才意识到酸梅汤的来处,讥诮的语气不知是不是在自嘲。
“吃别人吃不到的东西,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张唯文笑意依旧,长指一勾收回空碗,不等高衍回应,就扭身离开了。
高衍的目光没有追随那个百媚千娇的背影,只是怅然若失地看向前方,好像那些小姐、仆役、马车都不存在,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大雾。
他用忙碌来驱散心中疑雾,但稍微安定下来就又陷入了其中。
对吗?
他都做了什么?他做的事情对吗?
萧子钊虽专权跋扈,但他并无子嗣,基本没有造反的可能。杀他,可以。但以谋反之名杀他,却要株连妻族,祸及幼女。对吗?
萧子钊一除,朝野震骇。大家不是庆幸权奸殒命,而是畏惧高义崛起,也腹诽着太后垂帘。他无疑做了姑母和兄长的帮手,这样对吗?
鲜卑未至而闻风遁逃,迁都之举是否会贻笑千载?将洛阳高门连根拔起,挟疯傻皇帝西去长安,兄长的权势是否一发而不可制?家与国,门户与江山之间,他当如何自处?
冰凉的酸梅汤让一日未曾进食的高衍腹部绞痛,他不自觉地忆起离容,那个丫头总会劝止他在不恰当的时候吃这些可能引发腹痛的东西。她……高衍不敢想。
想到她,他的胃绞得更厉害了。
时间只过去五天,却好像过了半辈子。
他发现他清楚地记得离容小时候的模样,五六岁时还是白白胖胖的,到十来岁时已是面黄肌瘦。这么多年来,他只顾着怨恨母亲的安排、顺带讨厌离容,不管离容把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做得多好,他都没有褒奖过一句,甚至还会挑刺。仿佛冷言冷语早已成了习惯,而嫌弃的表情则是他已不能摘下的面具。难道他真的每时每刻都恨不得离容立刻消失?
他九岁时就有自己的府邸,身边的下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兄弟之间随年纪增长而疏远,父亲对他不闻不问,母亲也只是不时寄信过来。唯一一直留在身边的人,就是离容。
就算是养条狗,也会有……感情?
想到“感情”二字,高衍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疯了。他从包袱中摸出一个馒头,随便咬了两口,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坐在树下,有个女人递来一碗热汤。树,是一棵大榆树。女人,是穿着青色衣裙的离容。天上飘下雪花,真冷。他想都没想,就将离容拉入自己怀里……嗯,暖乎。
天黑了,高义举着火把,在睡着的高衍对面坐下。见他衣服半湿,睡得深沉,高义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烫。
高义皱眉,把一块干毛巾塞进他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