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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51)

彼时,民警小甲等人累了一天刚回所,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听到这事儿,室内沉默一片,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良久,民警小丙低声说:“本来工资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这帮记者给毁了。”

小丁说:“今天的官微谁去维护,我是不去的。平时解决事情没人理,今天骂了几万条。”

小甲沉默看了李瓒一眼,李瓒没做声。他的组织关系在部队,还是干部,这边的惩罚措施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他……

小乙也看了李瓒一眼,什么也没说,拎着警服起身走了。

这时,小丁接到电话。

李瓒听他说话的内容,貌似是学生们要写公开信帮赵元立老师发声,问小丁具体的操作建议。

小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过问的。如果一定要给建议,说说老师的人品就行,不要攻击朱亚楠,会招骂。最好等明天发布,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李瓒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他还不死心,赶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他想了解赵元立的笔录和口供,可赵元立直接由公安审问,李瓒在派出所接触不到。

去到局里,刑警们并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场“诈弹”的刑警也在,他是负责办案的吴副队长。

他认出了李瓒,问:“你怎么来了?”

李瓒说明了来意。

吴副队说:“其他事我还能帮你。但这个案子,没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李瓒知道按照规程,他是不可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的。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竭力争取了下,说:“吴副队,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我朋友。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你朋友?”吴副队愣了愣,思索片刻,递给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说,“我们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证据。”

“谢谢。”李瓒接过来翻开。

……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间全被删了。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但并非对社会现实毫无知觉,更不会幻想这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

她也慌张胆怯,然而在精神世界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仍不肯后退。

那个孩子遭受的凌辱历历在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意外的是,由于文章被删,网上反而全是对她的声援和支持,抨击权势的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问题,颇有无法收手之势。老师、学生、教育局、公安、无数人被卷了进来。

一天下来,十几万网友给她发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谢她,支持她;还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记者,表示只要她开口,一定鼎力相助。

这让宋冉感到了一丝力量。

然而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向她表达支持。

同事们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冉雨微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还想不想在这一行干了。

下班后,刘宇飞再次找到她。让她提供学生王某的信息,并在今天之内发布道歉信,彻底遏制网上的风波。

宋冉沉默以对。

刘宇飞拿她没办法:“宋冉你要急死我啊!你说部门那么多记者,就数你懂事省心,你脾气最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浑?道歉信我来帮你写行不行?你必须发。”

宋冉一言不发,鞠了个躬扭头就走。

可她其实很累了。

她筋疲力尽回到家,刚走到院子边,就见宋致诚和杨慧伦等在家门口。杨慧伦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宋冉在外头战斗了一天,见到他们的一瞬,浑身都警惕起来。

宋致诚却摸摸她的头,和煦地说:“你好些天没回家,你阿姨说来家里给你做顿饭,怕你一个人心情不好,没吃好饭。”

宋冉一愣,心软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

杨慧伦很快做好三菜一汤,三人围桌而坐。

宋致诚关切问:“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宋冉知道他问病情,含糊一声:“好些了。”说完才发现她今天忙得忘记吃药了。

“那就好。工作什么,还顺利吧?”

“嗯。”

他问了一堆生活琐碎问题,兜一大圈子,绕回来:

“你现在是名人,发言影响力很大,是好事。但影响力是把双刃剑,因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了。

她说:“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宋致诚哑口。

杨慧伦再也忍不住,说:“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负责?”

宋冉抬头:“什么意思?”

宋致诚不答,放下筷子,满面愁容:“冉冉,你写封澄清声明吧。”

“是不是有谁逼你了?”宋冉颤声问,“我就不信……”

“冉冉你能不能别逞强了?”杨慧伦急道,“你是出名了什么都不怕,可我跟你爸还有央央要过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真出个什么事,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宋冉捏着桌沿,低声道:“我只是客观记录,我甚至没有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儿错了?学校在撒谎,教导处主任在撒谎,电视台也撒谎,我跟他们抗争了一整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们关心我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吗?你们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什么抗争,跟谁抗?”宋致诚道,“你们这些刚出社会不久的人,学生气重,动不动就抗争。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现实。就会喊口号,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看你们都不一定说得清楚!”

白炽灯照耀的客厅里,静谧无声。

宋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尽的失望:

“我从小写文字,做记录,纯粹只是出于喜欢,没什么大梦想的。反而是你,总给我灌输大道理,什么……用文章改变社会,坚持心中的正确,这些都是你说的吧?现在看来,在你心里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有名气就好,然后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啪!”宋致诚的筷子拍在桌上。

宋冉猛地闭了下眼。

“你……”宋致诚狠狠指了她两下,但他从未对女儿发过火,很快手又垂下去,无奈而痛心道,“冉冉,自从你得了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偏激,不听劝。医生说生这个病不适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瞒着电视台那么久,也该让他们知道,让你休息养养病了。”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一句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杨慧伦要劝说什么。

宋冉摔上了门。

……

冬末春初的夜里,寒风涌动。

宋冉抱着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败,看不到一线生机。这个吃人的战场,像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国战地,残忍,荒谬,冷漠,疯狂。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谁来拉她一把啊。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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