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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94)

“没事。”她高声说,“我会好好采访的。”

走了不到一小时,两人到了阿勒城西南城区,来到靠近郊外的一座巨大的山包下。

阿勒城外四周都是沙漠荒原,偏偏城内水源充足,几千年前就聚集成了城镇,后来发展成规模可与首都伽玛媲美的特大城市。

阿勒地势平坦,无山无岭,正因如此,历史上数次战争都没有地势优势可依赖,全靠士兵们顶着炮火冲锋而上。

唯独西南郊的这处小山包,在战争中成为作战高地,后以历史上一位将军的名字命名为马图曼岗。

李瓒在山岗下停了车,宋冉眺望一眼,山坡上没有一棵树木,只有漫山遍野青青的草,草里头埋着数不清的黑色方块,看不清是什么。而坡顶之上,竖立着一尊巨大的举着长剑的中世纪战斗女性雕像。

两人沿着蜿蜒的小道往上走。

李瓒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宋冉之前在阿勒城待过几月,听过马图曼岗的历史,只是一直没来过。

两人迎着太阳走到山岗之顶,这才发现上头有几队军人。枪支弹药各类军用装备都十分齐全。

一排排军人警觉地端起了枪,宋冉脚步迟疑了一下。

李瓒说:“不用怕。我们出现在山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看到了。”

“哦。”她放慢脚步,跟着他过去。

面对到来的访客,军人们目光锐利,并不欢迎。

守卫兵的队长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东国军官,蓄着胡子,神情严肃,因见到李瓒的军装,面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也直接说道:“最近过来的外国记者太多,我们不接受采访了。”

李瓒说:“她是宋冉。”

那军官浓眉抬起,看向宋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问:“CANDY?”(糖果)

宋冉赧然一笑:“是。”

那军官竟端正地朝她伸出手掌,宋冉受宠若惊,忙递过去跟他握了下手。

军人的手很有力量。

他利索地问:“女士,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宋冉红着脸说想了解一下这边的历史。

军官点点头,带着两人过了守卫线,走上坡顶。

山岗海拔不太高,但可以俯瞰地势平坦的阿勒城。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视野清晰,能清楚地看到战争对整座古老城市的摧残。

军官英语不太流利,却很耐心而反复地对宋冉讲诉,几个世纪前他们国家遭受过侵略战争。当时的东国面临着灭国和种族屠杀的危机。阿勒城是古东国的首都,反围剿战役打了足足一年,死伤上百万人,尤以马图曼岗战役最为惨烈,为国献身的将士们前赴后继牺牲在此处。

而如今,蓝天万里,青草茵茵。眺望四周,早已不见数百年前的枪林弹雨与鲜血淋漓。

站在高处,俯瞰山坡,宋冉很快看见了刚才沿小路而上时没能看清的景象——茫茫青草之中,一块块石碑静静地躺着。

和国内为亡者竖立的碑不同,这里的石碑平躺在地,像一张张安息的床。一块又一块,整整齐齐,铺满整个山岗。

原来,曾经的马图曼岗战场历经数个世纪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场。几百年前在卫国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安息在此处,永远守护着他们的故土。

而她,竟站在这座巨大坟墓的顶端。

苍凉的风吹着,一股悲怆却又肃穆的情感将宋冉紧紧裹挟。

她不禁走下山坡,踏在淹没脚踝的青草之间,只见每个墓碑上头都镌刻着名字和年岁。

五六百年前,1413年出生的年轻人们,许多卒年不过十七八岁。

军官站在墓地边,说道:“究竟是山岗埋下了他们的尸骨,还是他们的尸骨堆成了山岗,已经不知道了。”

宋冉走回去,上台阶时,忽然看见其中一块墓碑,黑色的墓石上鎏金镌刻着东国的语言,写了很长一段话。

她问:“这是什么,墓志铭吗?”

军官走下来,低头看一眼,念道:

“别把我埋得太深,兄弟。如果有人侵略我的国家,请叫醒我,我会爬起来继续战斗。”

宋冉一时竟就失了语言,她胸腔起伏着,深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却看见山顶那巨大的铜像,中世纪的女战士挥舞着长剑,神情视死如归,呼喊着,向前冲刺。

铜像映着海一样湛蓝的天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厚重,浓郁,沉沉地压在人心里。

宋冉举着相机正拍照,一旁,李瓒问军官:“我听说,有一批士兵从开战到现在一直驻守马图曼岗,不让极端组织占领这块地,是你们吧?”

宋冉看过去。

那原本严肃的军官竟笑了一下,比划手指:“我们是第九批。”

宋冉自然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军官道:“他们想炸毁这座山岗,毁掉英雄的骸骨。如果这是你的故乡,你会允许吗?”

李瓒极淡一笑,摇了下头。

风淡云轻的一个小动作,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狠狠的坚定。

宋冉心中微动。

李瓒扭头,目光注视她,缓缓一笑:“怎么了?”

她微笑摇头:“没什么。”

他们在山岗上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道谢告辞。

离别时,宋冉问那位军官:“你觉得保卫战会赢吗?东国会赢吗?”

军官很笃定地说:“She will survive.”(她会挺过来的。)

宋冉随着李瓒下山。

下午的太阳炙烤着小道,地面温度有些高,她的心却格外平静,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抚慰着。

她眺望远处的阿勒城,问李瓒:“你觉得会赢么?”

李瓒说:“不到战争结束,一切都说不准。”

她莫名紧张起来:“如果输了呢?”

“那就等下一次,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只不过,平民又得继续遭殃了。”

“你们是和他们一起行动吗?”

“不是。应该在大战爆发之后,相隔不会太久。”李瓒说,“我们的战场在西北郊的极端组织据点。”

宋冉低头走在他身边:“你来这儿也三个月了吧?”

“对。”

“受过伤么?”她轻声。

李瓒顿了一下,表情不太自然,说:“没受过重伤。”

“重伤是……”

“断胳膊断腿,要做大手术的。”说完,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她一眼,淡笑,“我们的作战方式跟政府军不一样,受伤率不高。别担心。”

“别担心”这话一说出口,彼此都有些沉默。

宋冉随手揪起路边一片青草叶子,道:“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为什么一定要来这边。虽然大致原因我想得到,但,那时我们都没仔细聊过。”

李瓒知道她想听什么,却偏偏在这个关口无法回答。

他扯起嘴角,随意笑笑:“哪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太烦恐怖袭击了,看他们不爽。”

宋冉顺着他的心意,也笑了一笑:“我也差不多,为了写写书什么的。”

说话间,已走到山岗底下,宋冉再次回望这座巨大的坟墓。

这时,几个流浪的少年唱着歌儿走过。

忧伤轻缓的调子,正是宋冉在东国听过无数次的民谣。只不过这次那几个少年唱的英文,她忽然听懂了歌词: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悲伤,

他们说将来你总是能够遗忘;

但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却始终让我心痛象刀割一样!”(注释1)

李瓒将头盔递给她,说:“在哈颇城拆弹的时候,那个小孩就唱的这歌。”

“我刚也想到了。”宋冉戴着头盔,跨坐上摩托,在他背后轻声说,“谢谢你今天带我来。”

李瓒微抬着下巴,系着头盔带子,没答话,反而交代了一句:“真等大战爆发了,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冲出前线。其他地方也不要乱走。那时候,没有哪片区域是绝对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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