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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门(267)

虞景明晓得,卞先生这是承认了,只怕是从朱红出现在永福门起,她所做的一切,朱红所做的一切,都落在这位卞先生的眼里,卞先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虞景明突然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其实卞先生一惯如此,只是以前,虞景明被看透心思,会有些愠怒,人的心思有时是有些晦暗,没有谁原意把一些晦暗曝于别人眼下,但人有时又是要寻求认同的,尤其是一些不能喧诸于口的事情,这时候若是有人能懂,那便是知已。

人生,知已难求。

卞维文这时再笑笑,不作声,只是慢条斯理的舀了一勺辣酱,兑在豆腐花里,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吃着。

虞景明笑笑,也不作声,同样专心吃着豆腐花。

豆腐花滑嫩的很,一进嘴里,便滑入食道,然后胃里便有一股舒适的温热,虞景明这才记得之前在虞园,除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外,她并未吃任何东西,难怪肚子有些饿了。

两人就这样,俱不作声,一时间,除了勺子碰碗的声音,再无他声。

这时,又听得四马路那边传来消息,刺客被抓住了。然后巷子外的长街,便又是一阵哄哄嚷嚷,虞景明起身,走到巷口,长街两侧,两队军警戒严,长街当中,上海道的轿子在前,轿帘掩的密实实的。

轿后,一队差兵押解着朱红。

朱红一身红祺袍,沾了灰,黑暗中,她微垂着头,面目并不清晰,但微抬的眼神是清亮的,路过虞景明这边巷口,虞景明听得一声低低的腔调。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是竞雄女侠的诗。

真正是视死如归。

虞景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一边卖豆腐花的老妇人这时拿了块抹布,边擦着碗筷边跟蹲在那里,正拿着火钳夹着火碳的老汉说话:“真造孽,我刚才在人缝里看了,多水灵姑娘,被打的一脸青紫的……”

老妇人一脸不忍的讲。

“被打的青紫算是好的吧,只怕再过几天,菜市口又要斩人头了。”老汉也叹气。

菜市口阶前的血迹,好多年未干过了。

两人声音浅浅的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眼神幽暗,从朱红动手开始,这个结局作注定了,也并未有任何意外,但这时看来,还是叫人心里唏嘘。

“这事体一出,只怕四马路这一块,有一段时间不能安生,你这边有事体就说一声,我看能不能找人打打招呼。”卞维文这时突然讲。听着有些没头没脑,但虞景明晓得卞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大的事体,虞园只怕又要被封了,牵连范围若是再扩大,虞记四马路分店,以及周边店铺说不得都要再被牵连进去。

毕竟上海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朝廷不可能不问的,租界这边当局也要给一个交待。

卞维文这边,背靠江海关,有时倒是真能说上一些话。说不定能免去一些麻烦。

“晓得了,谢谢卞先生。”虞景明道谢的说。

说话间又是一队队的巡捕上街,说要是搜查革命党,不用说了,这些人是要搜捕李泽时,四马路连带着周围这一片,一时间便是风声鹤唳。

几个巡捕路过豆腐花档口,喝问老夫妻有没有看到革命党,老夫妻摇头,一个巡捕说:“别不老实啊,不说清楚,请进巡捕房去。”

老汉便瞪眼,说:“欲家之罪何患无辞。”

另一个巡捕举了警棍就要打,一边老妇人连忙扯住,抖抖索索的从内衣里拿出几张票子塞在巡捕的手里,巡捕才笑笑说:“有消息要通知我们,有奖金的。”

老妇人陪着笑,说:“一定一定。”心里已经骂了巡捕十八代祖宗,这真是造孽啊,难怪要乱。

这边的不平事,虞景明和卞维文都未插手,这些巡捕是这边的地头蛇,老夫妻两个又是在这里开档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俩个若是随意插手,巡捕记恨了,回头倒霉的还是老夫妻两个。

这时,一个巡捕走过来,想要敲诈虞景明,卞维文一抬头,那巡捕一见,认得,卞二爷他大哥,刚进江海关,正炙手可热,便笑笑打招呼:“卞先生吃豆腐花呀,不打搅。”说完又冲着虞景明暖昧的看了一眼,才招呼其它几个巡捕离开,呼呼喝喝的声音渐远。

街面叫巡捕这一弄,便没什么行人了,马路两边的铺子,也大半关了门。

老夫妻也准备收摊了,虞景明和卞维文便起了身,虞景明先结了账,卞维文手里还提着他那包酱鸭。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要叫车吗?”站在巷口,卞维文问,左右看看,刚一阵子乱,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街面上行人稀少,车也稀少,只怕这会儿不太好叫车。

“走走吧,过了这条街面再叫车。”虞景明道。

“好。”卞维文点头,然后两人并肩慢步走着,影子在街面上拉的很长。

“李公子这会儿应该到码头了吧?”卞维文突然开口,他一手拢着衣领,夜了,有风,微凉。

“差不多吧,朱红给他争取了时间。”虞景明拂了一下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刘海,抿抿嘴讲。

朱红在明知会暴露的情况下,依然铤而走险,继续完成她的刺杀任务,除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外,也是为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争取时间。

朱红刺杀了刘大人,她固然难逃,但刘大人在被刺伤的情况下,已是惊弓之鸟,自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再说,等安全了才能腾出手来抓捕李泽时,这中间的时间,足以让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

这也是之前,虞景明问朱红时,李泽时一脸悲愤的原因,到底有些难消美人恩。

虞景明有些失神。

卞维文转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对她自己是真的狠,两次亲事,同样的结局,明日起,这位大小姐又要成了上海难一些闲人嘴里的话柄,眼中的笑话了。

只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全是这位大小姐自己一手布局。

“李公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卞维文突然讲。

“怎么讲?”虞景明反问。

卞维文便笑笑:“你俩个,一个为他舍生取义,一个为他成为笑柄,这样的知已,人生有一足矣,李公子占二,不是幸运是什么?不过,这样重的情份,只怕也不容易还的……”卞维文讲,抬眼看着前面,转过四马路周围这一块,前面又灯红酒绿。

虞景明笑笑,依然沉默,好一会儿才讲:“李公子到不欠我什么,自也不用还什么,我比不得朱红,她是真正的舍生取义,我到底是有自己的算计的,一是可以借此撇清我跟李公子的事体,免得永福门再陷入漩涡,另一个,也是还李老先生之情,此后,算是两不相欠。”

虞景明说着,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在四马路口下车,邀卞先生走走的原因。

把李泽时送出四马路,她的任务便完成了,再同行下去,于双方都会有些尴尬。

有虞园事件,虽然是为了让李泽时脱局的谋划,但朱红跟李泽时有没有感情瓜葛?显然是有的,而之前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其中又有各种波折,李泽时该不该跟虞景明解释?按理说是该要解释一下的,可实际上,事情发展到如今,根本就没法解释,最好的办法便是只当一场花边,不必理会,让它随着时间消散。

所以,虞景明果断下车,有些缘即是擦身而过,便勿须再牵扯,流连。

……

南门外码头,李泽时这时站在码头上,回头望着夜色中的上海,不晓得下次再回上海时,上海是何模样?

“公子,快上船吧。”年胜站在小船上催促,时间实在不多。

“公子,大小姐说她不送了。”翁冒站在河堤上也跟李泽时讲,心里也是想着,造化弄人,本以为是好姻缘,谁能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