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金夫(591)

倘若皇上真是铁了心的要查他,要想揣得密不透风,堪称难如登天。

照此看,两条路都是险路。

可他早已被夹在这旋涡之间,尤其是这些年来做下的那一桩桩见不得光之事,便决定了他绝没有只身局外的能力。

选和珅,揭发景仁宫,若事成,或可将功抵过换取一条渺茫的生路,但必然官位不保,轻则也要被流放。

选景仁宫,自然是一损俱损,株连九族……可若胜了呢?

他依然可以稳坐高位!

且终究是景仁宫的胜算要大过和珅许多……

于敏中看着面前写到一半的奏折,片刻后,再欲提笔蘸墨。

可动作到一半,再次停了下来。

不……

尚且不可着急。

……

霁月园里所有的下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自家爷和太太吵架了这则传闻。

夫妻间吵架拌嘴本没什么稀奇的,可对于从不吵嘴的和珅与冯霁雯而言,却是十分的稀奇了。

况且吵的似乎不轻,太太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呢。

外头都说,是因为太太贸然去找钱御史‘评理’,惹了爷不痛快。

小仙也没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太太寻钱御史闹事,身边陪着的是她和小茶。

钱御史横竖说不过太太,恼羞成怒地命下人关上了大门之后,她们就随着太太回家了。

回到家中,太太连灌了两盏茶下肚,到底这场由城北专程跑到城南的架吵得十分耗费体力。

可太太还没歇上一时半刻呢,她们就听里屋“辟里哐当”一阵响。

大爷被停了职,大家正都忐忑不安着,太太忽然这般发作,她们也没一个敢多嘴去问询的。

只得默默地收拾残局,再摆上新的茶碗,重新烫一壶热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令人真正费解的是,这会子太太正跟大爷在书房看书写字儿,她不放心地偷偷瞧过一眼,可那画面,别提是多么的岁月静好了。

这状态转换的还真是快啊。

金乌沉入西山,倦鸟归巢去,一整日便这么喧嚣而又平静地过去了。

可钱应明却至今也平静不下来。

丁子昱留书出走的时候他很震惊。

可那时大人和太太却好像很平静。

但这应当可以解释为他们早已察觉了丁子昱的异样,故而不觉得意外。

丁子昱今日突然回来他也很震惊。

可大人和太太仍旧出奇地平静。

这他就搞不明白了啊?

要知道他们平静到至今也没让人来过一趟,或是让丁子昱过去一趟,全然是一副不知道他何时走的、又是何时回来的模样。

他起初以为大人尚不知晓,专程亲自跑到琉璃阁报信,可大人只是风轻云淡地给了他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就连丁子昱看起来也十分地平静正常,就仿佛他真的只是出门探了一趟亲而已。

可丁子昱走时所留书信他早已看罢,对他将构陷英廉大人的‘罪证’偷偷放入英廉府书房之内的行径也已深信不疑,并日日暗骂他忘恩负义至少十遍。

但这个人忽然之间回来,且这般面无异色,他话到嘴边,竟当面半句也骂不出来了。

“你竟还有颜面回来。”碍于大家都表现得十分平静,他也自认为平静地打了句招呼。

他终于在丁子昱脸上看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羞惭。

“原来你还尚且存有一丝半毫的惭愧之意。”钱应明到底还是模仿不了大家的佛系心态,冷着一张脸便要质问:“你可知你害……”

但他话未说完,便被丁子昱的动作打断了。

丁子昱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臂,另一只手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钱兄。”他言辞隐晦,眼神却格外深刻地道:“大人与太太做事,必然有他们的道理。”

这是在提醒钱应明。

钱应明皱眉,一时不知他此言何意。

而待许久之后,他才懂。

……

555 雨来

五日后。

冯霁雯陡然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梦见了祖父患了重病,卧床不起,舒志跪在床边,低着头满脸是泪。

惶恐中,她大口呼吸着,呆呆望着头顶床帐,方才缓缓分清梦与现实——祖父尚在牢中。

也不知祖父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可是又如他痴言中那般总发噩梦,梦中有人要害他?

她鼻子倏地一酸,内心的酸楚强压不下,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身侧的和珅。

蒙蒙发亮的天色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有几分薄亮,她虽看不真切他的眉眼,然四下安静,连他均匀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还在,真好。

她侧过身去,抱住他,将头抵在他胸前。

下一瞬,便觉他动了动,而后就有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她头顶的青丝上,动作宠溺地揉了几下。

“才什么时辰,你便醒了。”他笑着说,声音有着初醒的朦胧沙哑,极有磁性。

冯霁雯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欲向他说明自己梦中所见及此刻的惶恐不安,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咱们再睡会儿吧。”

如此局面之下,她不能总是那般的小孩子气,叫他担心。

“不睡了。”和珅也不知有没有发现她的心事重重,只拥着她,缓声讲道:“昨日我见西园里的杜鹃开了,此时趁着天早无人,我陪夫人前去剪折些回来,熏一熏屋子如何?”

冯霁雯听罢即笑了。

趁着‘天早无人’去折花,横竖听着都像是盗花贼的行径。

偏生他说得这般正经认真,仿佛图得仅仅是一个清净。

冯霁雯应下,夫妻二人便一同起身穿衣。

“待会儿将花儿折回来,便放这对儿瓶子里养着,搁在书房,陪着爷看书。”冯霁雯坐在梳妆台前拿象牙梳一下下地梳通着头发,一面看着临窗摆放的茶案之上空着的两只青白釉花口瓶。

和珅笑着没说话,只将袍上最后一粒扣扣好,而后来到她身后,将梳子接到手中,替她梳发。

冯霁雯望着镜中二人的倒影,不由地笑了。

她张口,想要问一问他今早还想不想吃前天他夸过的碟酥火烧。

然而话未及问出口,便被外头传来的动静移开了注意力。

“大爷,太太!”

一阵匆乱的脚步声并着小仙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并传入耳中。

“哐当!”

两扇门被从外面动作突兀地推开了来。

“太太,太太……”

帘幔忽然被两只手拨开,又听得“咯噔”一声,进来的小仙因动作过于着急而撞倒了帘栊旁的一只鼓凳。

但她已来不及去顾及。

“大爷太太!”她满面慌张地道:“外头……官府的人来了!”

堂堂一品大员军机大臣的府邸,自然不惧官府的人。

可是,如今谁会不知道笼罩在霁月园上空的狂风骤雨。

此时官府来人,断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冯霁雯眼神一紧,蓦地抓紧了和珅还握着象牙梳的那只手。

她望进他的眼睛里。

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天还未大亮,早饭还未用……杜鹃花还没折回来呢!

“夫人且坐好。”

他面色如常地说道,扶正她的肩膀,又继续替她梳发。

冯霁雯却已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任由他动作细心地替她将满头青丝梳顺。

官兵手中火把上的焰苗闪烁起落,比晨光更盛,照亮了整座琉璃阁。

“奉皇上谕旨,捉拿反贼和珅!其余家眷,一应不得擅自出入霁月园半步,违者立斩不赦!”

一声冷冰冰的圣谕,被冠上反贼的名目,霁月园恍然间便成了第二个英廉府。

天边乌云与雾气缭绕,压下了迟迟未现踪迹的朝阳。

天色阴沉着,冷风刺骨,卷落了一园子的杜鹃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