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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606)

“拖下去,杖责。”

乾隆攥紧了手掌,威严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寒霜。

两名侍卫快步走向了和珅。

跪地俯首的官员皆不敢擅自投去视线,只能凭着脚步声判断和珅被侍卫押至了殿外。

一道声音陡然传入殿内众人耳中。

却非是杖责声或忍痛声。

“且慢!”

这声音十分响亮,却透着一种清凌凌的悦耳之感,俨然是女子的声音。

可何人竟如此大胆?

殿外又怎会忽然出现女子?

众人心下惊异,欲回头看,却都不敢做这个可能会惹起盛怒中的天子注意的出头鸟。

一直候在殿外的丁子昱见到来人,忽松了口气。

已被按在长凳上的和珅望着快步向他走来的冯霁雯。

视线中,身形纤弱的女子整个人都拢在一件偌大的湖蓝底儿绣白鹤图的锦忴之中,脂粉未施的脸上净白莹润,腮边却像是被寒风吹得泛红,耳边亦有几缕发丝散落。

他忙又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遍。

好在,只是头发乱了几缕,看起来并未受伤。

如此就好。

他放下心来,眼中才有了笑意。

冯霁雯瞧见了,只觉得要被气哭。

他竟还冲她笑!

怎么都闹到了要被杖责的地步?

他平日里主意那般多,一张嘴最是能言善辩的,即使迟迟拖不到她过来,也不至于被拖出来挨揍啊!

再没法子可想,干脆就认罪便是,事后待她来了再行改口,只称自己身子骨弱,畏于刑罚迫于认罪,这种厚颜无耻的手段不也是他贯爱使的吗?

怎么还真就乖乖蠢蠢地被人给拖出来了?

她若是来得再晚一些,他真被打出个什么好歹来,该怎么办?

此时她有千言万语,怪责的、不解的、想念的,将心口都塞得满满地,可此情此景之下,却一字不能提,只有蓄在眼眶不敢掉落的泪珠和一句:“我来晚了——”

不说其他,他必然该担心了。

她昨晚并未遭遇不测,且为了避开景仁宫的耳目,今早才特地未去大理寺,而是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时辰乘马车出门,意在让景仁宫彻底放松警惕,以便她能够顺利进宫。

但没有料到的是,即便有福康安在,以‘传唤人证’为由,内宫守卫仍不肯放她进来,执言称“福统领可随时进宫面圣,闲杂人等一概需在宫门外等候”,后又称“需在此等候,由人前去御前通传,待皇上准了,才可放行”——

依往日经验判断,福康安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守卫另有居心。

多半是早已收到景仁宫的叮嘱,才会百般阻拦。

唯恐耽误久了会有消息传去景仁宫,再生变故,福康安当机立断,抱她上了马背,不管不顾地一路在紫禁城内疾驰,待撇开了那几名守卫之后,再遇到宫中侍卫,他只高高举起手中令牌,高喊一声“皇上急召”,竟也浑水摸鱼地闯进来了。

而待那些侍卫反应过来‘这位三爷虽然受宠,但好像也并不曾被授予过紫禁城骑马待遇’之后,再欲追,已是追不上了。

眼下侍卫统领亲自带人赶了过来,才堪堪在这金銮殿外将其拦住。

和珅看了一眼被带下去问讯的福康安,遥遥点头致谢。

“殿外何人喧哗?”

高云从的声音由殿内传出。

冯霁雯动作得体地拢好腮边因骑马颠簸散落的发丝,扶正钗环,复整理好衣襟,确认仪态无损,才揖礼答道:“妾身冯氏,依太庙之约前来面见圣上!”

574 换她来保护他

“她来得倒是巧。”

本处于盛怒之下的乾隆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道:“召其进殿。”

“那杖责……”高云从低声询问。

“暂先传她进殿见朕。”

高云从心照不宣地应了声“嗻”,而后高声唱道:“宣罪臣和珅之妻冯氏觐见!”

声音一层层递传出金銮殿。

和珅目送着冯霁雯步伐不紧不慢地迈入大殿内。

“妾身冯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望着殿中叩首的冯霁雯,只见其仪态之端庄,气质之稳重高雅,俨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不禁微微失神片刻。

与她竟是这般地像。

但细看之下,又丝毫不像。

同样是坚韧,却是一个锋利,一个内敛。

一直没等到乾隆的声音,冯霁雯便一直维持着叩拜的姿态,候了许久,身形却纹丝未动。

“此时方才进宫,莫不是与冯英廉一同领罪来了?”

乾隆的声音终于从上方传来,却是如此发问。

他没提平身,冯霁雯只好不动,只答道:“回皇上,妾身今日是为遵循约定替英廉府洗脱冤屈而来。”

听她张口便是‘洗脱冤屈’,又从未以‘罪臣之妻’自称,是与和珅那幅始终不肯认罪的态度一般无二,乾隆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在此之前,妾身有一物需呈给皇上。”

冯霁雯略微抬了抬头,直起上半身,自袖中取出了一封奏本来。

自冯霁雯方才忽然出现,便暗自心惊不已的丁韬此刻听得此言,心下更是直打鼓。

她呈上去的是什么东西?

丁韬暗暗与礼部尚书李怀志交换了一记眼神。

今日说来也怪,金简被停职在家也就罢了,可于敏中不知怎地也没来早朝,竟是甩手将事情都丢给了他们。

倘若一切依照景仁宫所预料中的那般发展倒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但眼下这本不该出现的冯霁雯忽然活生生地跪在了金銮殿中,谁知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这后果他们恐怕担不起!

李怀志拿眼神暗暗看向一名守在柱边的小太监。

这小太监是景仁宫的眼线,得了他的暗示,便躬下身,不露声色地从众人身后溜去了殿外。

皇上自高云从手中接过冯霁雯呈上的奏本。

“这是傅恒的奏本?”

他一眼便看到了下方熟悉的印戳,和满目熟悉的字迹。

“正是。傅恒大人走得匆忙,今日便由妾身代为呈上。”

乾隆垂目看着,只觉得一字一句间,仿佛还能听到傅恒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傅恒与他自幼相伴,一生忠心护君,是满朝文武中,他最能信得过的。

也正因傅恒忽然撒手人寰,他犹怆然间,和珅又忽然被揭发出反叛的罪名,一时间,等同失去了两位最看重的臣工,真正令他感到无人可信。

忆起傅恒,乾隆心底涌出一丝涩然的感性,虽是稍纵即逝。

“高云从。”他一只手将奏折递出去,吩咐道:“宣读。”

“嗻。”

高云从宣读间,冯霁雯望着身侧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缩跪在那里、连抬头看她都不敢的祖父,心下是从所未有的揪痛。

所遭受的,她必要加倍地讨还回来。

仍跪地未起的众人原本只当冯霁雯是拿出了什么反转性的证据来,听罢才知不过就是傅恒生前所留下的一封为冯英廉说情的折子。

傅恒说情,这分量说轻不轻,但到底罪名已被坐实,根本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

丁韬等人略松了一口气,阿桂则与刘墉互视一眼,皆有些不能置信。

廷审是冯霁雯一心要促成的——

可费了如此周折,却只是为了将傅恒所留下的这封陈情折子顺利送到皇上手中?

这不是十足的雷声大雨点儿小吗?

阿桂暗叹一声‘孩子果真只是孩子’。

刘墉却暗暗摇了摇头。

这个冯氏的脾性他不清楚,坊间传言未必可信。可与和珅共事以来,他却是从起初的略有看不惯而慢慢地转变为了暗自钦佩。

此人从不张扬,但所做之事不分大小必定都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他方才在殿上的镇定自若,绝不会是装出来的。

而执意不肯认罪,直至甘愿被拖出去受罚,为得也不仅仅只是拖延时间,等冯霁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