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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在唐朝(78)

作者: 壶妖灵 阅读记录

对于这种纯属安慰的话,李弘亦只是微微一笑,苍白的脸颊像一张无字的纸,再也写不出任何话语出来。

约莫一个月之后,之前十名被种痘的死囚中便有一名出现了咳嗽低热的症状,这条垂死的性命作为最后一条板上钉钉的证据,立刻得到了武后特别的赦免,允许他在自己的家中慢慢地死去。

而和他对调的,则是张起仁垂垂朽已的一条老命——谋害太子,罪不容诛,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只可惜张家满门只剩下这一个孤寡老人,连抄斩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张家所有家奴便流放岭南,所有婢女充入掖庭,就连带徐子文、吴栩等一干学生都受到牵连,被发回原地,而徐容因举报有功,兼之英国公李敬业力保,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被提拔一笔,成为太医署中最年轻的医助教[1]。

而吴议作为一个无辜入狱的证人,仅仅被不咸不淡地问责几句,功过相抵,还被武后额外赏赐了绸缎数匹,作为他“大胆直言”的奖励。

吴议将这些赏赐全部捐赠给贫苦穷民,以“效仿皇后爱民之心”。

武后听闻此事之后,又加赐白银百两,这意思实在再明白不过了,现在谁瞧吴议都是武后着力培养的小心腹了,就连别的太医博士,见了吴议也都匆匆一笑,并不接受他的行礼。

也唯有沈寒山还愿意和他对酌一口:“你在他们眼里,早已是青云直上,贵不可攀,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色呢?”

吴议闷口灌下一盏酒,几口烈酒入喉,终于打通了他的话匣子。

“老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喃喃望着遥不可及的东方,“为什么张博士如此苦心孤诣地要害太子,就算……嗝,就算皇后已容不下太子,他照拂太子十数年,难道就没有一点痛心吗?”

沈寒山起身拉起窗户,恰到好处地遮断吴议远望的视线。

“昔年你祖父吴康在太宗面前犯下重罪,太宗震怒之下就要诛其九族。那时候,皇后还是太宗的才人。”沈寒山简单地将当年的事情掠过一笔,显然不愿意多提旧事,“彼时的武才人适才得宠,就在太宗眼前,太宗问该如何处置这位太医,武才人道,祸不及家人,这才救了吴家一府的性命。”

吴议三两分上头的酒意便被这几句陈年往事劈头打醒,他怔忪地望着沈寒山:“所以……”

“你真的很像当初的吴康博士。”沈寒山略带酒意的目光从吴议年轻的脸上慢慢滑落,“模样像,脾气也像,就连非要事事都弄明白的好奇心也像,其实人在这太医署中,最要紧的就是一件事情。”

沈寒山敲了敲吴议的额头,笑中泛出苦意:“那就是糊涂啊。”

“可……”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张博士自己吧。”沈寒山不耐烦地一摇手,再给他斟上一盏酒,“要是还想喝酒,再来找我。”

——

按照唐律,死囚刑前一夜可与亲朋好友相见一面,以便留下遗言,了却平生的遗愿。

张起仁本来就孤寡一人,重罪在身,也没人敢来见他,所以最后来送他的,也只有吴议一人而已。

这算是周兴手里最后一件案子,办完此事,他就要进入门下省官升数阶了。如今吴议可和他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少不得笑着劝几句:如今张起仁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可别仗着皇后几句美言就忘了本分。

吴议亦回他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周公实在体贴之人,只不过小人与张起仁有一番相逢的因缘,少不得来送他最后一面。”

周兴略规劝他几句,见他执意要见张起仁一面,也不愿意开罪同道中人,便命禁卒开了张起仁的牢门,放吴议进去。

吴议慢慢踏进这间熟悉的牢房,垂眼望去,那位即将赴死的老人亦微笑着回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的面容,望着自己阔别数年、即将相逢的故人。

第63章 最后一课

狱房中唯有一盏时明时灭的灯火发出昏暗的光, 偶有一滴烛泪遽然滑落, 引来细小的白蛾扑闪着翅膀撞上火焰, 很快涅灭为一袅冉冉的青烟。

张起仁平和的目光穿过晦暗的光线,落在吴议有些踟蹰的脸上,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又重新看到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庞。

一响短暂的沉默之后, 吴议慢慢踱到张起仁的面前, 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接着才跪坐在他的面前。

他还是第一次平等地坐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面前, 用局促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平静的面孔, 仿佛一个希望老师漏题的学生, 又不知道这一次能否得到答案。

张起仁见他踟蹰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淡静如常:“你是不是想问老夫,为什么要谋害太子?这个问题,沈博士应该已经回答过你了。”

“沈博士知而有不言,言而有不尽,学生实在迷惑不解。”吴议坦白道,“您也说过,虽然我不在您门下, 但仍旧是太学的学生, 有什么不懂的, 可以只管问您。”

听到此话, 张起仁笑容愈发加深:“你和你的祖父很像, 都很能说会道。”

他凝目片刻,勾起数年前的回忆:“你应当听说过,太子小时候学《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的故事,就忍不住掩面哭泣。郭瑜博士知道此事后,就改教他《礼记》一书,而不教他半点不仁不义的故事。”

这是李弘短暂的孩提时代中时常为人所提起的一笔,时常被人以一种赞颂的口吻提起,但张起仁显然并不认同这件事情。

他眼中跃动着黯淡的烛火:“一个人,如果眼中之容得下善,而容不下恶,他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可一个君主如果眼里包容不下任何恶行,那他就会损失很多良臣,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君主。”

吴议静静地聆听张起仁的话,这是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为自己的罪行做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解释。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拿郿州刺史王陵来说,他虽然贪污,但办事利落,才干过人,在郿州一行中也算立下大功。但太子并没有提拔他,也没有奖赏他,因为他心中是容不下这样的贪官的。”

张起仁略顿一顿,干涩的喉咙仿佛有把锯齿在拉扯,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喷出一滴血来。

“时间一长,像王陵这样有能力的人就会被埋没下去,更多的王陵会永远留在地方而不得重用。有才干的人得不到重用,而太子追求的至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连二十四功臣也各有各的缺点,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是清官,就要舍弃他们的才干吗?”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性,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吴议几乎想脱口告诉他,这场由他开始的屠戮并不会因为李贤成为太子而得到终结,反而在武后日益膨胀的野心中愈演愈烈,李唐王室从此被一摘又摘,几近凋敝。

但他也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位改写了李唐未来的太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武后部署如此之早,又怎么会缺少几枚暗藏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