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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里咖啡馆(60)

骆姐用指甲扣一扣咖啡的盖子,轻轻说:“我最近读到一段话,印象深刻,反复读。”

“你看书了?是什么话?”沐溪隐记得骆姐说过她一看书就头疼。

“似乎我们总是很容易忽略当下的生活,忽略许多美好的时光。而当所有的时光在被辜负被浪费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

“这是钱钟书写的。”沐溪隐想起来了。

“是啊,不过我是第一次读到,觉得太有共鸣了。我过去的青春年华,现在想一想真是鲜活动人,美得令自己都羡慕。也许十年后我想起今天,未必也都是痛苦的回忆。”骆姐兀自喃喃,“熬过去就好了。”

片刻后,骆姐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拿起两杯咖啡对沐溪隐告别。

骆姐走后,沐溪隐等了很久,未见下一位客人。她转头看窗外,又有下雨的预兆,这段时间下雨频繁,客流量少了,晚上一过八点整个咖啡馆显得很安静。

有了发呆的时间,她不由地思考起同一个问题:十年后再想起如今在咖啡馆的日子,会是什么感觉?

幸福吗?应该是吧。

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第二天放晴,阳光明暖,适合外出散步和晒衣服。这两件事沐溪隐都有幸做了,她和应书澄去陪应外公吃饭,饭后又一起走去公园小坐。等回了公寓,沐溪隐将他的衣服洗了,走去阳台晾好,心情和衣角同样地随风摇曳。

等她回过头,看见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于是,她轻轻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指戳戳他,他睡得安然,并未察觉。她收回手,按在膝头,弯腰看他的脸,只觉得很愉快。这一看,眼睛舍不得离开似的,看了很久。

等应书澄醒来看见沐溪隐席地而坐,捧着一本参考书边读边记,他很自然地拿手背碰了碰她的肩头,想让她看他。

她忍着笑,继续看书,装作没感觉,无奈装不了多久便放下书,回头看他,“醒了?”

他坐好,顺手拉她到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儿再看书。”

她在继续看书和赖在他身边这两个选择之间徘徊了两秒,妥协了。

“闭上眼睛。”她坐好后命令他。

等他闭眼,她迅速拿两个指关节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他的脸颊,然后问他:“你猜是什么东西碰了你的脸?”

“你的手。”他直接说。

“我会不会太幼稚了?”她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在干嘛呢?太无聊了。

“是幼稚。”他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但偶尔为之就很有趣。”

他们散淡地聊着天,过了很久,她去阳台将他的衣服收进来,拿回他的卧室。

他的卧室不再关门,她随时可以走进来,陆陆续续收拾他的两只纸箱,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看看,一些摆在窗台上,一些摆在床柜上,随她的喜好布置。

此刻,她又一次蹲在纸箱前,慢慢捣鼓他的这些“收藏品”。巧合一般,每一回翻到最后拿出的都是成逐睿的照片,躲不过去似的。

“你对他很好奇?”应书澄蹲下,声音从她后背传来。

“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干净,给人单纯善良的感觉。”她回头问他,“对了,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告诉她:“他过得越来越不好了。”

成逐睿在认识应书澄半年前已和家里的矛盾越来越深,不仅是同继父的关系紧张,和自己亲生母亲也一样。

导火线是继父有先天性不育的生理缺陷被他的一个亲戚说漏了嘴,一直渴望再要一个孩子的母亲为此哭了很久。

“他竟然在婚前隐瞒你,简直太卑鄙。”成逐睿憎恶道。

为时晚矣,他们母子无能为力。

此后家里氛围越来越差,谎言被揭穿的继父和被糊弄了母亲开始频频吵架。房子不大,隔音效果有限,他们吵架的每一个字都落入成逐睿的耳朵里,反复撕扯一般,令他痛苦。他逐渐有了幻听,上课时耳边嗡嗡声不停,注意力缺失,成绩在无声无息间持续下滑。

他自暴自弃,索性放弃了认真学习,放学后跑去同学家打游戏,玩个痛快后才回家。继父忙于和母亲的矛盾,不再管他,他再晚回来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针。

似乎是为了报复他们母子,继父克扣了他们的生活费,开始对钱表现得斤斤计较,他的零花钱更是少的可怜。于是,他除了跑去同学家打游戏,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

可怕的是母亲对他也冷淡起来,她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调整和丈夫的关系上,忽略了他的心理变化,包括他那一系列的古怪行径:他将旺盛的精力消耗在游戏上,打完游戏即刻感觉空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双手拍打自己脑袋或是隔着枕头撞墙;他开始在学校找一些人的碴,渴望和人争论是非曲直;他在安静的自修课上莫名其妙地大吼一声,让周围同学心惊胆颤,他便有些小得意;他拿烟头对自己手臂自虐的次数越来越多,克制不了;他多次想到死亡,悲观消极,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卡住了,进退两难。

加上疏于锻炼,成逐睿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感冒,跑去医院的次数多了。因为他血管极细,只有经验丰富的护士来扎针才会顺利,他很快认识了人好心善的沈护士,他称她沈阿姨。沈阿姨看出他心理压抑,及时向他母亲反应了这个问题,可惜他母亲并没有上心。

好在成逐睿自己提出想去看心理医生,因为他感觉整个脑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很多事想不明白。沈阿姨向他推荐了应书澄的诊所,他很快一个人去了,没有找家人商量。

第一次见面,成逐睿就向应书澄提出请求:“我可以先欠你钱吗?我现在手头没钱,但我确实病了。”

他本以为被拒绝的概率很大,谁知没有,这位医生竟然是一个性情中人,直接让他说下去,完全没有提钱的事。于是,他开始尝试说出心里害怕的一些事。

“我爸爸是一个悲观的人,我有他的基因,我也是一个悲观的人。我妈妈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有她的基因,我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尤其擅长逃避。医生,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宿命?我永远会是这样一个人?”

“按科学说,人的性格不完全受困于基因,还有环境和教育等外界因素。”应书澄解答他,“我个人坚持性格是可以改变或者训练的。”

“可我的性格已经越来越坏了,我清楚这很难改变。”他很苦恼,“如今我只想逃脱现在的家庭,一个人去外面生活,但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估计考不上大学。医生,你觉得除了上大学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摆脱他们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

应书澄反问:“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提高自己的成绩?”

“我根本读不进书,耳边一直有他们的声音,吵得我不行。”他说着想起什么,急促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医生,我最近常常梦见爸爸,他对我面无表情,那是什么意思?他也对我失望了?”

“你梦见他是因为你想念他。他对你面无表情,你将此解读为他对你失望了,可在我看来是你对自己产生了失望。”

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后声音放低,自言自语地说起父亲在世时的温暖时光。

“我和爸爸很有默契,我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从小到大,没有人比爸爸更了解我,爸爸走了以后我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吞了吞口水,眼神闪避,“老实说,我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告诉他们我脑子有病的事,他们会说出去的。”

“如果你不反感,你将心里话和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是吗?但我都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勇气过来,我做事常常半途而废。”